第2章

第二章

鳥鳴聲在天光将變、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就零星唱響,白日喧鬧前的最後一點寂靜中,十七從打坐中睜開眼,徒勞地嘆息——仍舊感知不到一絲靈氣。

沒有靈氣,就不能修煉了嗎?其實并非如此。

獨屬于這個世界的另一種能量,稀薄漂浮于空氣之中,對一個幹涸的修士來說,就如甘霖一般極致地誘惑。

但,任何貿然的嘗試都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後果,十七并未下定決心,冒着異種能量與自身靈力不能融合與走火入魔的危險來吸收它。

夜晚的感知中她發現,在少年的周身,這種能量的感覺分外明顯,仿佛一群圍着篝火舞動的飛蟲,它們主動聚攏在他的周圍讓他吸收。但少年自身似乎并不知曉這一點,或許是根本沒有去想,現在也不是能夠交流的狀态——雖然他睡在近處,就在觸手可及的距離。

……

修士并不是從出生起就不需要進食。

最初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哭鬧饑餓的人類嬰兒,貪求食物的人類兒童。這些能力并非與生俱來,而是逐漸擁有——通過納入靈氣的修煉。在靈力的積累中,身體也逐漸洗滌蛻變,漸漸脫離了生物的範疇——越來越少需要食物、越來越少需要飲水、越來越少需要睡眠。但若說不需要任何休憩與補給并不準确,只是被替換了,用靈氣使身體飽足,以修煉讓精神緩和。

自從金丹以後,就不再依賴食物了,不吃也不會餓,只要有靈力在維持身體。

十七有一些年沒有吃過東西了,而很久以前每天三頓的時候,也不需要親自下廚,但幸好常識還在,知道每天分幾次去喂撿來的小家夥,而不是一次喂一大堆或者幾個月投喂一次,不然他會再次餓死的。

少年如熟蝦一般蜷縮在石臺陰影的角落,即使在夜色中這裏也是最純粹的一塊黑暗。他幾乎最大限度地縮小了身體暴露于外界的面積,雙手抱住折疊于胸前的雙腿,下颌抵在膝蓋上,緊閉雙眼,呼吸得極輕——十七不用将臉轉過去,不需揭開被單看一看就能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副畫面。

她轉過頭,視線範圍模糊成一團漆黑的色塊,仿佛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從背後把少年一口吞下,于是他被從這個世界抹去,沒有人記得、沒有人哭泣,連活過的痕跡也不複存在。閉眼再看,伴随天空退卻深藍的顏色,地平線外的一線天光繞過重重山巒古木、穿越雲霧與浮滿塵煙的長路,落到山洞裏,在石壁上撞成千萬碎片。

在日出之光粉身碎骨的灰燼中,十七得以看見,原來少年卧在通往深淵巨口的喉管,還沒來得及被吞噬殆盡。

……

每一個白日,十七都會離開這個昏暗的山穴、離開那些連綿不絕的群峰,去到人類的世界裏。絕不是出于一種向往的情緒。事實上,她那個世界的修士很少與人類混居,而她自己在修士中也是獨來獨往的那一類人,自然不習慣生活在公衆的秩序之中,何況是她這個外來者格格不入、擡手可以傾覆的秩序。只是她想明白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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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過許多地方,最後不由感嘆,依然是王朝統治,等級森嚴,貴族奢、萬民苦啊……和她原本世界的凡間秩序并無本質的不同。

偶爾她也會有一種感同身受,想到如果她并非修士,一旦沉沒下去,就只能這樣壓抑地度過灰暗的一生,于是在心中便更加倉皇地遠離。

這樣兩個不同的世界語言大相徑庭,習俗千差萬別,卻有一些文字和服飾風格又微妙地相似……但這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即使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能量元素,但一個修仙者的都沒有。

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任何人吸納這種能量——除了那個少年。

十七的情緒泛起一絲波瀾,是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雖然少年對此無從知曉,只是她一個人的喜悅,但向來不信宿命論的她也感到一絲命運的神奇,讓兩個具有某種罕見相同點的人一開始就遇見。

語言從來不是問題,對于一個會隐去自己身形的人來說更是如此,她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旁聽。

傍晚踏着血紅夕陽和漫天霞光回到宿居之處,遠遠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秀美的面孔和血紅的眼睛融入茜色的光輝之中。十七一邊欣賞一邊走近,心中忽然隐約冒出一個疑惑:他莫不是在等我回來?

這自然不會是她眼拙,走近才能發現少年的臉朝向她,只是因為——她并沒有感覺他在注視自己。相反,因為視力超過普通人,她才能一開始看清少年漠然無意的神情,和毫無聚焦的瞳孔。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回來時站在外面。

十七放下帶回來的食物,往少年手心塞了幾個小巧精致的點心——來自皇宮的廚房。踩着飛劍,跨山跨水疾如迅風,這便是修煉的便利之處了,在這個國家的範圍,十七向來能夠當天來回。

不過,“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明天與來到這裏的每一天都不同,而與明天之後的每一天都一樣。

終于下定了決心。

不是沒有預見其中的危險,“沒有其他人吸納”的答案并不一定是“沒有其他人能夠吸納”,也許是“其他吸收能量的人都死了”。

但是靈力每時每刻緩慢地消耗着,而沒有絲毫增補,所追逐的長久未來瞬間湮沒在滿山荒涼的落葉中,擡眼便是壽命的盡頭。

不甘心。

不能在這裏停下。

永遠追逐未知的可能。

“你能明白我的選擇嗎?”十七喃喃自語道,又像是在期待回答的語氣。

她用的是自己的語言,少年是聽不懂的,而他也如往常一樣沒有回應,小口小口、一點一點吃着手中的點心——他進食的方式一貫如此秀氣,從饑餓難耐的最初,都沒有狼吞虎咽過。

帶回來的其它食物擺在十七和他之間,但十七如往常一般絲毫不碰這些沒有靈氣的東西,她的手随意搭在放置食物的方布邊緣,自始至終沒有向食物的方向拉近一點距離,就如同手側有一堵無形的鐵壁隔開了修者與凡人的界線。

只有少年獨自在寂靜中吞咽,發出輕微、細小的聲音。

“好吃嗎?可惜沒有靈氣的東西對修為沒有好處,你吃得太秀氣也沒有激起我的食欲。”十七用這個世界的話說道。

少年小幅咀嚼着食物,沒有回答明顯對自己講述的話語,甚至沒有擡頭看一眼她。

這種情況完全合理,一如往常,但十七還是稍微感到一點失落。看見他快吃完了,她又拿起一點食物放在他的手心,若不是這樣,少年是不會主動去拿的。

“也許你只能說家鄉的方言吧,如果明天以後我還活着,就教給你我的語言。”十七說道:“我會準備好這一段時間的食物和水,你一定要主動去吃,別餓着自己。在我閉關的時候,不要來找我。”

其實只是想說說話而已,語言并不是她向少年傳遞信息的途徑,只是她不想承認寂寞的徒勞。

夜色覆蓋之中,十七緩緩封閉了石室。盤繞而上木藤漸漸長滿洞口,隔離出一方狹窄的靜室,也把靜默無聲的少年排除在外。

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暗影模糊的面龐和一雙清晰難忘的眼睛。

猩紅的注視。

……

難以置信地順利。

之前所有設想的危險、失敗和異變都沒有出現,吸納得很成功,身體很正常,通過靈根轉化成的靈力很溫和。

閉上眼,殘留的視覺在眼睑內喚起一個深沉鮮豔的色塊。

無法忘懷的眼睛。

逆光的昏暗中,眼中沒有細碎的陽光灑落,本應該與黑暗融為一體,卻又讓她看得分明。不再滿溢而出的瞳孔,終于在濃稠的紅色虹膜中有了清晰的邊界,就像漫長雨季結束後湖面的收縮,也可能是從午夜到黎明遙望天際時眼瞳自然的變化,或者僅僅是因為恐懼。

她的世界幾乎沒有這種顏色的眼睛,在這個世界也很罕見,就如他的體質一般。不因創傷而死,不因饑餓而死。

忽然有一種延遲的擔憂——這幾天那個孩子有沒有好好吃東西?

十七撤除石室洞口的障礙時,想法悄無聲息地轉變——他有沒有去吃東西?

枯藤落葉垂落的縫隙越來越大,直到所有遮蔽的藤蔓都委頓在地,一雙紅目,一束波瀾不驚的凝視,一個沉默不語的少年。她看見了想要尋找的答案。

——少年站在最初的地方,不動分毫。

“……你在等我嗎?”

——少年站在最初的地方,不動分毫。

“……你在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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