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元若蓮并沒有留在松下村塾,她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凡人了,早已忘記每日還需要吃飯睡覺的最初。她做不到像十七一樣試圖融入其中,逐漸與凡人同化,變得越來越不像一個修仙者,于是便獨自離開,在附近的山腳挖了一個隐蔽的洞穴作為落腳之處,這裏離私塾很近。

時不時把已經成為家裏纨绔子弟的十七拎過來暴打,美曰練招,久而久之住得近一點的村民傳出了山裏有狼的流言,據說在每一個月的那麽幾天裏,山間總能聽見隐約的哀嚎。

一次偶然的機會,元若蓮撞見道場內的幾個少年對招,感嘆凡間也藏着難得的好苗子,有些手癢地前去指點了幾下——事後十七抱怨她下手賊重,那幾個都骨折了,她嫌棄十七活一千年身手沒什麽長進,野性的直覺甚至不如那個銀卷毛,抛去修為帶來的速度和力量簡直一無是處。

十七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忍不住掐着法術上前理論,在元若蓮不能輕易動用靈力的情況下,居然和她打了個平手,這一下,可把這孩子給高興壞了,她手舞足蹈,差點在野地裏拔足狂奔表達喜悅——被丢過來的劍鞘擊中後腦勺摔倒在地。

之前為什麽就那麽傻啊!她是可以随便動用靈力的啊!法術才是她更擅長的招式啊!

不過這也難怪,過去她還在修行入門的練氣時期元若蓮就已經金丹了,這種等級的力量差距簡直讓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元若蓮是她不會肖想能夠戰勝的角色,雖然這回對方根本沒用靈力,她也只打了一個平手,但足以動搖她在她心中“無法戰勝”的錯覺。

因為她發現,即使是強者,也并非時刻都在極盛的狀态,例如元若蓮來到了這個世界而失去了靈力的補充,在這一刻,在不知多久的未來,只要不能穿行回她的世界,這種無力都将持續下去。

心中有隐約的不安,她的這個姐姐,很看重力量,如果要一直忍受這樣長久而不知轉機的失力感……也許終有一日的忍耐會到極點。

十七無法想象那一天,也不願意打破對她的信賴,然而心底總是忍不住妄加揣測最壞的結局,總有一絲念頭前去為人心塗上可怖的色彩。這種下意識并非全然無用,但也為她帶來痛苦——難道她的內心竟然如此糟糕嗎,什麽都敢懷疑,總是聯想毫無蹤影的事情。

也不全然如此,她從沒有懷疑過虛和松陽會傷害她——即使數百年前虛的實力就已經超越她,即使現在的他如此強大,比過去、現在,甚至靈力滿格的元若蓮和那個人都要強大。

十七突然一驚,她為什麽要這樣比較,而又是怎麽比較出來的呢?

她見過虛弱小的時候,被人類折磨的最初,但将他放在自己見過的所有強者中,她也毫不懷疑最終活下來的那一個只有他。

她心中的虛是脆弱的、滿身傷痕的,也是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是真切存在的人,又宛如恒久流傳的歷史。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這裏的她都能理解世人眼中他的模樣,或許如血染雙目黑翼蔽日的不祥之鳥,或許如手握寒刃面容模糊的死神——但從來不是一個人類。

而他也快要成為她心中不滅的神話,即使她深知世間萬物流轉生滅的旋律。

一種無法逃離的悲傷籠罩心頭,因為連她自己,都相信了他不可戰勝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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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狠狠地給自己敲了一記警鐘,沒有人可以永遠不敗,如果虛在她心中也成了一個怎麽破壞都能自行恢複的銅牆鐵壁,那就真的……真的将他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永夜。

恍然驚覺,不由自問,究竟是怎麽到這一地步的?或許她真的是依賴了他太久,或許她真的……應當獨自完成一些事情。

……

自十來歲的驚變後分離至今,一開始重遇時純然的喜悅,逐漸複雜起來,十七發現她的這個親人還是從前那般強勢與獨斷,不可說不關心她,雖然嚴厲了點。但元若蓮對于她重視的人卻不會同等對待——她這個姐姐并不在乎松陽如何,甚至覺得是他令她輕信與愚蠢。

并非如此,十七在心中反駁,能夠有勇氣交托與相信也是一種強大——這是一種內心的強大,比起多疑與封閉更加勇敢。這種托付與信任在私塾這片小小的領地內是眼中的希望與心中的堅守,每一個人都不會背叛許下的諾言,如同不會背叛自己的心。

這段時間,十七每一個月至少和她姐姐過招幾次,每一次回來都往松陽懷中一湊,光明正大“養”幾天傷。後來十七恍然發覺自己應該走法術路線,傷得不那麽厲害了,“養”的時間也沒有減少。不過之前的挨揍并不是白費,她的身手還是好了不少——至少點上了閃避技能點,躲避賊溜。

有一天,她姐忽然神神秘秘地把她叫進山洞,拿出兩本冊子讓她選一個學,十七脫口而出:“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大人不做選擇題,兩個都要!”擡頭瞅見元若蓮的臉色,她非常明智地閉上了嘴一臉乖巧。

元若蓮道:“只需要會一個就夠了。”都是最後的底牌,面臨絕境,只能有一個選擇。

于是十七選了那個名字霸氣一點的——天魔解體。

這是一種快速激發潛能的秘術,基本上是拿來生死關頭救命的,理所當然,後遺症十分嚴重——據說可能讓人時時刻刻都體會到痛經或蛋疼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十七想,如果真能讓她感受到蛋疼那确實很可怕。

她看了看另外一本——《龜息大法》,遺憾地收回了目光。那也是生死關頭救命的秘術,核心是教你裝死——她還是選擇手中這一冊。

……

時間就這樣流淌而過,從蟬鳴噪耳的夏季到遍野金紅的秋季,從白雪皚皚的冬日到遍地山花的時節。春天來了。

這個春季來得并不輕松,自從過完年節重新開課為起始,到最後一團積雪融化于原野為終止,已經陸續離開了許多學生。他們依依不舍,并不願意走出這間私塾,然而最終還是不再到來了。

十七再去送藥時官差也不似往昔和藹,甚至要去了藥方。朝廷傳來了風聲,各處都有武士浪人被捕入獄。私塾的處境一下子艱難起來。

院落的櫻花開了,為了緩和氣氛,或是為了彌補這個冬春的寂寞,私塾四小子提議開一場賞櫻宴,并在這一天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

十七前往邀請她姐姐無果,元若蓮對于凡間食物宴飲并無興趣——和絕大部分修士一樣。不過雖然沒有請來人,她還是要到了一壇千年陳釀,用的都是修仙界的好料,自己平日裏雖然不怎麽喝酒,但偶爾為之未嘗不可,也讓松陽開懷一醉。

銀時就看見十七捧着一個精致的白玉壇回來,邊走邊嘀嘀咕咕:“簡直就像個夾心餅幹嘛,難道我就是當夾心餅幹的命?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夾心餅幹,兩個人的時候也是夾心餅幹,以後暴露了還要當他和那幾個小鬼的夾心餅幹……”

什麽鬼!一個人的時候怎麽當夾心餅幹?還有他聽見“那群小鬼”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心中一跳。銀時正想擡腳離去,鼻尖忽然聞到一縷酒香,瞬間醺然欲醉,這股香醇遠甚于他過去聞過的任何酒味,沒有一絲雜質的純澈。他一下子被勾起了饞蟲。

“這是什麽?”銀時走到十七面前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我們簡樸的私塾為什麽會出現如此格格不入一看就特別值錢的東西?”

“自然因為上次打你們的那個紅衣服姐姐是個富婆呀。”十七和藹地說道:“至于是什麽,你難道不知道嗎?”裝,我就看你裝,看你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樣子丢人不?

“喂!”銀時跳腳:“什麽紅衣服姐姐,那是你家裏的人吧!明明很熟悉的樣子!”他假咳了一聲,眼神看向別處,低聲說道:“能不能幫銀桑從富婆那裏要點賠償?就說是上次打了我們的精神損失費。”

十七一臉鄙視道:“得了便宜你還賣乖,教你們的幾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學到的。”

“那就讓我嘗嘗這個壇子裏的東西好了!”銀卷毛讨價還價。

“小孩子不能喝酒哦!”松陽笑眯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擡手輕輕一敲:“連想都不要想。”

被“種”在地裏的銀時眼睜睜看着兩個大人結伴離去,而路過的高杉幸災樂禍一聲嘲笑。

……

他們坐在開到盛極的櫻樹下,圍繞石桌喧鬧到月上中天。銀時一直想要喝酒,高杉也面帶好奇,然而這種酒普通人聞久了都會醉上很久,更遑論未成年的小孩子了,所以最後只進了兩個大人的肚子。十七喝得很克制,臉頰還是泛起淡淡的薄紅,如同月下櫻花一樣的緋色;松陽被她一杯又一杯地勸,末了竟然雙眼清明,沒有絲毫醉态。

是本身千杯不倒,還是他身體和血液的能力呢?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但幾個小孩子聞了一陣酒味,熏染上一些醉意,鬧夠了逐漸安靜下來。胧趴在石桌上“老師、老師”地喊,斷斷續續,聲音就像蚊子一樣大;桂睜着眼睛流着口水,看樣子已經進入了夢鄉;高杉半邊臉埋在臂彎,目光呆呆地看向松陽的方向,其實什麽都沒看清;銀時靠在樹下仰頭從紛落櫻花的縫隙睜眼望向黑暗的天空。

今夜滿月,春寒料峭。

松陽含笑理了理十七被風吹得微亂的發絲,順手攬過她靠在自己肩頭,聲音像是融化在了春夜裏:“醉了嗎?”

十七用力拍了拍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很清醒了:“還好,我喝得少。”

“這壇是好酒呢,有名字嗎?”松陽輕聲問道。

“嗯……”十七想了想,現編了一個:“醉忘憂。”

“很溫柔的名字呢,酒也像它的名字一樣,喝了真的讓我忘記了憂愁。”

“憂愁嗎?”十七笑了一下:“這個詞和你不搭,就不要用來形容自己了,我只是……想讓你不要傷心。”

“雖然那些孩子們離開了,但只要他們記得一點在這裏學到的東西,我就已經滿足了。我并沒有傷心。”松陽悶笑了一聲:“十七,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嗯,多愁善感。”

“今夜滿月呢。”十七喃喃說道。

“是啊,月光很美,今夜我很開心。”松陽說道。

“我記得好多好多事情都發生在滿月的時候,但模模糊糊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十七閉上眼。

“那就不想了。”松陽對她說道,摸了摸她微微發熱的臉頰。

“唔……”十七正磨蹭松陽指尖,忽然一陣冷風吹來,她睜開了眼:“我留了一點自己做的丸子,等下送去給姐姐嘗一嘗。”

松陽脫下外套搭在十七身上,起身去扶那幾個七歪八倒的少年,嘆道:“只怕你又要被拉去比試了。”

十七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居然在吐槽她的廚藝,一把拎起銀卷毛自信地反駁道:“不會的,我姐姐做的比我還糟!”

銀時“喂喂”幾聲,小聲bb:“原來是家族傳統……”

把幾個少年送回房間,十七帶着丸子包就前往元若蓮落腳的山洞,然而到了那裏卻沒找到人,不必被冷風激,酒一下子就醒了。十七瞬間提起了心弦。

小心翼翼走進黑漆漆的洞口,一張疊起來的紙被短刀釘在石壁。

回去時,十七遠遠看見松陽以手支頭,垂首獨坐于櫻樹之下的石桌邊,似在小憩。她放輕了腳步,幾乎是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身旁,靜靜站了一會兒,悄然撚起一縷月色下泛着柔光的淺色發絲,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等我回來。

她轉身融入月下的黑夜,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櫻花灼灼。

明天就要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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