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愛欲是什麽呢?這個問題從虛的腦海裏一瞬掠過,便如一顆無人注意的流星一般消失無跡。
無聊的想法。
人類薄如朝露的可笑誓言、無法理解的癡妄之行,又與他有什麽關系呢?
如人類生命一樣薄脆的情感,只要輕輕一戳,便像一陣輕煙一樣散去了,甚至不需要外力的推動,生命與其中裝載的情感亦會自然地随時間消失不見。
他見過太多愛侶反目,曾交托生死,曾共度難關,曾分享富貴榮華,都抵不過心意變遷的一念;或者舍身相救,或者共赴黃泉,短暫的情感還未消逝,單薄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如露水一般滴落入塵泥。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皆如轉瞬,結局卻是用爛了的俗套橋段,令他提不起絲毫興致。
可永遠是個無聊的字眼。
任何事物一旦永遠存在,便理所當然地被永遠忽視,就像他看不到盡頭的生命一樣,漫長、無聊,只剩下無盡的空虛。
只是,在漫長空虛的回憶中,無法抹去一個存在,她如影随形,幾乎成了如他身體一般永遠會重新長出、無法丢棄的一部分——直到胸口微熱的信物如星塵一般紛揚消散,他察覺到那一個千年不變的生命之火……就此熄滅。
初見時那種人類無法追及的強大,千年以來不曾老去的容顏,也都抵不過死亡巨口的吞噬。原來她也與任何一個生命并無不同,如秋葉一般……易于凋零。所以異常的終歸只有他一個人而已,他們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存在,與完全不同的兩個……生命。
只有他,永遠觸及不到死亡的終點,仿佛是一個被人間所放逐,連地獄都容納不下的怪物。也許并不是仿佛,他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怪物嗎?
可又為何,竭盡全力也不能埋葬的過往之中,那些喧嚣痛苦如滔天巨浪逆卷而來,将黑暗而血色的回憶沖刷得支離破碎,厚厚一層鋪陳于眼底。
“永遠存在”也許只是一種錯位的感受,撕裂“永遠”之時內心滅頂而來的洪流攜來了另一個答案,或許是“永遠不能失去”。
可他并不想知道,也不想明白,只是本能地……走了回去。
愛欲是人類信以為真的謊言,而他是一只徘徊人間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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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需要這一個存在而已。
……
然而命運給她開了一個玩笑——那些隐秘而超出理解的力量賦予了她第二次生命。也許是認為過往的疼痛并不足夠,因此伸手将已于黑暗的無知覺裏安息長眠的生命打落人世,再一次遍歷塵間的荊棘與痛苦。
再一次撞入他漆黑的羽翼之下。
應當為自己的失而複得而欣喜,還是為她失去觸手可得的寧靜而痛苦?他這個怪物露出了猩紅的血眸——重來一生,你終究逃不過我掌心的方寸。這一次,就算用力得獵物掙紮哀鳴,他也不會再放開。
即使……這是一個鮮嫩而脆弱的……生命。
……
奈落作為一個見不得光的殺手組織,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駐守鬧市之間,作為其歷代首領兼創始人的虛向來憎惡人類,對于村落城鎮有多遠離多遠,因此這一個冷酷殺手集團的基地便隐于人煙罕至的群山之間。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選擇住址的方式和修士非常相似,也不知是否是受到某個人的影響。區別只是一個愛往山裏鑽洞,一個在山間修築了像模像樣的房屋。
首領居住于山巅,那裏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庭院,除了虛自己和總是變幻身份的十七,素來少有人踏入,只是為了方便起見會留下幾人駐守在外,以等待首領随時可能下達的命令——其餘奈落都只能停留在山腰以下,這才是他們聚集的地方。
也許是虛帶來的恐懼太過深入人心,即使同樣帶給他人恐懼的殺手也不例外,首領失蹤,他們可以追擊、可以揮刀,卻無人敢入主山巅的小院,仿佛那裏是地獄的入口。
——前任首領回來了,他成為了天道衆之一。
自從幕府向天人低下頭顱以來,作為陰影中的一柄利刃與毒刺,奈落實際聽命之人自然不再是國家的傀儡。暗中的刀不會被軟弱無力的手拿起,它只會握在強者手中。
五百年一直聽命于朝廷的奈落成為了天道衆的奈落,虛成為天道衆的一員後接手奈落的權柄順理成章,格殺叛徒的鐵律抵不過掌權者輕飄飄的一句話,但他并沒有再做首領了。
胧沒有聽從松陽的話離開,他成了奈落的首領。
雖然資歷尚淺,可殺手的壽命向來短暫,何況以實力而言胧成為首領當之無愧。沒有人在意這些細節,畢竟,奈落是一把刀,使用者只需要衡量刀是否好用,而不用管刀究竟用了什麽材料,是怎樣組裝的。
胧沒有住進小時候還能留宿的那座山巅的庭院,即使他已是首領。
沒有人能夠超越那一個存在。
……
虛有照顧小孩的經驗嗎?承襲自松陽的記憶,應該是有一些的,但那些孩子最小也是六、七歲,又因為窮苦的出身早早學會了自理……但照顧能自己走路并且聽得懂人話的孩子和撫養勉強會爬但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語言的幼兒是不一樣的。
這個階段,她無法自行進食,無法自行穿衣,甚至需要別人幫助洗尿布。
——恢複記憶後想起現在,說不定會當做一生的黑歷史。
人類之間的萌動,往往來自腦海裏産生自另一人的幻想,他們會勾勒出所思之人最美好的模樣,最優雅的動作,而絕不會想到那也是與他們一樣會排洩、會嘔吐、會有髒臭一面的生物。一旦目睹這一面之後戳破了這種幻想,悸動的心一下子就冷靜下來,仿佛沒有過異動一樣,對方不再是那個美好得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袛,再次看見也只有索然無味。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确實如此,愛意誕生于遐想之上,沒有了遐想,也就沒有了喜愛。
虛毫無波動地做着會令普通人幻想泯滅的事情,他并無不悅、并無嫌惡,他只是不願假手他人。
他早已不再幻想。他所需要的,也不是腦海中的一個幻想。
他早已知曉,即使不将她歸類為人類,她也有着與人類一般無二的缺陷,貪食、懶散、謊言連篇,會迷茫、會憤怒、會仇恨、會逃避,也會恐懼……她有如人類一般脆弱的生命。
她不是初見時仿佛無所不能的模樣,現在的她輕微的呼吸仿佛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毀。烏黑柔軟的頭發有些微翹,安恬的臉裹在一團白雲一般的織物間——那是他儲物袋中最柔軟的絲絹,過去用來給他裁衣剩餘的角料,而她随身不離的儲物袋已化入龍脈之間。
虛的手停留在毫無警覺進入睡夢的小小一團上方,食指輕輕點在脖頸動脈的位置,黑暗裏猩紅的雙眼如噬人的深淵一般注視着雙手之間的嬰兒。她無意識地咂了咂嘴,從襁褓中伸出兩只軟嫩的小手握住他的食指抱在懷中,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小動物直覺的敏銳,仿佛沒有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一樣,就像一只貪財的龍抱着它的寶藏,而不是抱着怪物奪人性命的手。
即使與人類有着一般無二的缺陷,也無法像對人類一般視若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