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作為一個嬰兒來講,小十七是一個十分乖巧的孩子。哪裏乖巧呢?最明顯的表現是不吵鬧不夜啼,餓了小聲嚷幾下,好像沒有哭鬧這根神經,半夜醒來也只動動腦袋左看右看,而不是撲騰不休。換成一個普通人根本不會因此醒來,直接蒙頭睡到天亮,不過小十七每一睜眼,虛也會睜開血紅的雙眼看着她。
一開始她很好奇,總是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後來她試圖往虛身上爬,虛任由她捏住一小塊衣料,使勁,然後滑了下來,落到他的腿上,接着無限重複這個過程。有一次,她重心有些偏,滑下來的時候向一側地面摔去,虛伸手輕松地接住了她,與小十七烏溜溜顯得純潔無辜的大眼睛對視半晌,他率先垂目,雙手托起她的腰,将她托舉到與他平視的位置。
小十七第一次離吸引自己的東西那麽近,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裝載那一泓暗沉血色的眼睑,然後心滿意足了。
虛似乎露出了一個笑。
起初虛以為她記得從前,叫他“媽媽”則是由于樂此不疲的惡作劇,不過現在不作此想法了。也許這個發音是所有人類不用學習就能做到的本能,深深地刻在每一條遺傳的基因之上,就如同恐懼異類、恐懼未知……恐懼他一般。
幸而,她似乎完全沒有對他表達過恐懼,否則他不知自己是否會掐斷那細嫩的咽喉。
但一直被這樣稱呼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虛就算不願承認自己是人類也不否認自己的性別為男,他教給十七的第一個單詞便是他的名字,不知由于聲帶發育問題還是腦子發育問題還是記憶問題,或者壓根是在偷懶,小十七叫他的時候……只發第一個音,還會疊音——“污污污污”、“污污污污”,一旦這樣喊了,一定是在叫他。
似乎欠揍的屬性并沒有因為失去記憶而一同消失。
偶爾,當天道衆需要不死之血的時候,虛必須親自前往,那裏尚且不是他主控的區域,不适合将她帶在身旁。然而将尚且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兒丢在山巅空曠的和室似乎并不安全,即使有奈落把守,不過虛似乎對這些冷冰冰像兵刃一樣的殺手也缺乏信任,即使如同工具一般,殺手也是人類,而非人之物又如何會去相信人類。在他考慮用血液制造一群傀儡圍守的時候,現任天照院的首領來了。
胧知道虛……知道松陽與人類的不同——他本來便是被那不死的鮮血救回了性命。他相信着老師的話語,堅信不疑地等待他的回歸,然而……那是他嗎?
回歸的人踏着夜幕裏熊熊燃燒的火光,眼中輝映一片鮮紅的亮色,如同俯視這片天地一般俯視聚起木柴焚燒無頭屍身的奈落。
新長出的頭顱與過去一般無二的容顏,脖頸上仍殘餘着來不及愈合的痕跡,只是眼底的新綠燃成了焚天火焰,面容上的笑意看不出虛僞與真切,卻讓胧不由自主俯首。
——那個人取回了過去聯系着無盡死亡的名字。
胧想,既然老師沒有回來,那麽他也不必離去了。
可有時候他覺得老師就是這個人。一時覺得只有松陽才是真正的老師,一時覺得虛也是他的老師,兩個矛盾的想法使他痛苦無比,但他仍然如過去一般……獻上了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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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時時刻刻仰望山巅的方向,然而沒有必要的理由,他難以主動前往。過去師生般輕松自如的融洽仿如一場幻覺,不知是虛先改變了對他的方式還是他先改變了對虛的态度,只知從低下頭顱的那時起,他便不應還将自己當成松下村塾的那個少年。
可痛苦的內心仍有一絲喜悅,因為現在他能站在離那個存在最近的地方,比起一無所知的學弟,還是幸福了很多啊……或許應該尋找尋找學弟們的下落了。
此次他是來進獻寶物的。
對于虛這樣的存在而言,有什麽東西能稱得上寶物嗎?其實還是有的,只是他未必會在意罷了。
前一段時間虛曾經獨自出行了一次,自那以後奈落便有了一些奇怪的采購清單,怎麽看怎麽像……孕嬰物品一類,胧一開始看到的時候刻意維持的面癱臉差點扭曲,腦補了一些奇怪的畫面,心态有點崩,血液已經足夠神奇了,好像單性繁殖也不是不……快打住不能繼續亵渎虛大人了!
有心上山看看情況,現在終于找到了借口,哦不,機會。
看到那個黑頭發黑眼睛,五官輪廓皆酷似十七的臉時,胧恍然大悟,看他都胡思亂想了些什麽,虛大人是有老婆的人,怎麽可能自己親身上陣生孩子呢?只是那個向來無恥的成年人仍然沒有出現,胧不易察覺地四處尋找了一下,收回目光,有些淡淡的失落。
捧上木匣遞給虛之後,目光被吮着虛手指的小家夥吸引了,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好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吐出手指“咿咿呀呀”說了什麽,艱難翻了個身試圖從虛的腿上向他這邊爬。
虛不悅地提回了不安分的小家夥按在腿上不讓她亂跑,另一只手打開了木匣。
一枚晶瑩剔透的晶體放置于軟絹之中。
“哦?這就是寶物?”靜置半晌,虛說道。
胧低下頭回答:“是,屬下以為龍脈結晶也許會對大人有用。”
所謂龍脈結晶,便是由龐大龍脈之力彙聚的精粹,能避開天道衆的管制拿到這個結晶并不容易——所有的阿爾塔納能源都應當歸屬于他們。因此從奈落發現到呈遞的過程他都隐瞞了下來,可能會洩密的人已經被他處理了。
宇宙中無數星球上與龍脈相似的能源也被稱作阿爾塔納,天道衆原身便是阿爾塔納保全協會,負責監管各星阿爾塔納能源的使用,也因此獲得超然的地位。當成為無人可管制的龐然大物之時,阿爾塔納便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由他們實際控制着,也因此對其十分了解,當看見受龍脈之力影響而誕生的不死者“虛”的時候,很難不垂涎于他的永生不老——他們企圖通過輸入不死之血來使自己成為同樣的存在。
虛雖然加入了天道衆,然而那些天人們畏懼他,賦予了他地位卻沒有相應的權力,而他們最大的特權便是能控制每個星球阿爾塔納終端裝置的掌中印記,虛的地位只是一個空殼而已,本質上,他們只是為了讓他繼續成為一個配合的無限血庫和實驗對象。
得益于那些抽血切片實驗,虛終于明白了自己究竟為何物——阿爾塔納的變異體。當人類大量吸收這種能量時,便有級低的概率發生異變,而他的不老不死便是其中一個例子。
他也因此得知,原來,他本身應當是人類……
可他——早已不認為自己是人類了。
不記得誕生之初的事情,回憶裏也沒有父母親族的蹤跡,即使是野獸,也應當有過父母族群的養育,可他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誰在最初之時回護過他,在森林裏活得不如一頭瘦鹿,等到了人類的世界甚至連趴在地上的一條狗也不如……如果他生來便是惡鬼,那該多好啊,那麽人類對他的折磨便是有理可循,而現在又為何使他知曉,自己作為人類而誕生……
他有無數非人的名字——“怪物”、“惡鬼”、“烏鴉”、“死亡”,可為什麽,他偏偏是人類。
懷中的十七忽然“嗯嗯嗯”了幾聲,小手拉扯了幾下他的袖口,虛垂下目光,抱着她走了出去,胧仍舊一動不動地單膝跪在原地。
打死他也不會知道這幾聲“嗯嗯嗯”代表什麽,因為實在太幻滅——經過一段時間,小十七已經學會用不同聲音表達不同的需求,“啊啊啊”表示餓了,“嗯嗯嗯”表示……
換好尿布的虛……這句話好像有歧義,換好手中幼崽尿布的虛回來坐下,就看見胧一臉異色,倒不是他發現了剛才他的偶像在做什麽,而是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崽子的年齡……
他很确定松陽被單獨關了五年以上沒有和任何人外人接觸,絕對比這個嬰兒的年齡加上一歲久得多!
天哪!他發現了什麽驚人的事實!松陽老師知道這件事嗎?虛大人知道這件事嗎?天哪!
“怎麽了,胧?”
胧仿佛在虛抹了發膠的頭頂看見了一片蒼翠欲滴的森林,他艱難咽了咽,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大人,這是您的孩子嗎?”
一陣凜冽的殺意籠罩下來,胧渾身冷汗,不由自主深深低下了頭,說道:“抱歉,屬下本不該冒昧。”
被戳到痛處的反應!果然不是吧!竟然是這樣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虛大人你竟然喜當爹……
懷中的孩子吵鬧起來,仿佛很不滿意這種氣氛,她發出了“啊啊啊”的喊聲,在虛身上動來動去。
虛再一次抱着她走了出去。
胧渾身一松,居然有了劫後餘生的感覺,他想,果然……雖然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但虛大人還能養育不是自己的女兒,也很用情深厚了……
所以滿腦子胡思亂想的人就該被狠狠教訓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