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這一次花的時間久了些,回來的時候虛手中還端着一個小碗,碗中裝着乳白色散發奶味的米糊,冒着絲絲熱氣。

虛并不如何知曉人類的幼崽應當怎樣喂食,雖然奈落采購了許多嬰兒奶粉之類的東西,但他感受到其中的一絲不自然——只是加入了用量十分安全的添加劑,可他還是棄之不用。

虛的嗅覺已超越人類可感知的範圍,也更加靈敏,他的觸覺和痛覺亦是如此,可後者對他來說……只是徒增痛苦。雖然能夠靈敏地感知,可幾乎已經喪失了分辨的能力,無論割肉或是斷骨,都只是作用于神經末梢被大腦反應出來的一種無差別的刺激,都只是……痛楚而已。這種對于辨別的麻木亦延伸到了嗅覺與味覺,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無法說清飯菜的滋味,不是味蕾的缺陷,只是大腦的某一種功能仿佛已經不再啓用,永遠放棄了一般。

感知——分辨——體會,這些人類大腦一瞬間完成的進程,被他切割分離,只餘下無法逃避的感知。

如果不是因為他曾如此想要留下一個人,依循本能開始猜測她味覺的喜好,終于緩慢地拾回了封禁的能力,雖然只開啓了一點分辨力,但已經……足夠了。

能分辨出那麽一點感受,已經……足夠了。

他不想再知曉更多回憶裏堆積成龐然陰影的東西。那些無休無止的……如影随形的……淹沒自身存在的……夢魇。

……

說起味覺的喜好,她似乎喜歡一種會讓舌尖發麻的圓形果實,而他無論攝取多少,也無法達到整條舌頭甚至連頭皮都發麻的狀态,不過,舌尖微微發麻的一瞬間,似乎并不令他厭煩。

可也無法達到喜愛的程度。

交代奈落購置物品時,并沒有遺漏“花椒”這一種調料,用牛奶炖煮粥米時卻沒有丢一些進去,倒不是怕硬物會卡住她幼嫩的食道,只是忽然想起,她更愛喝甜味的飲料,而向來不怎麽吃鹹甜兩味混合于同一道菜的食物——她自己做出的料理基本上就是這個味道。

麻味搭配鹹辣幾乎是一條默認的準則,熟悉她偏好的虛能察覺這一點。他收回了花椒,加入了一些蜜糖。

味覺依靠大腦的感知,美味依靠內心的體會。他已經能夠區分不同的味道,只是無法判斷美味……但他總能做出令她喜愛的滋味。

……

胧仍然是單膝跪地的姿勢,垂下頭在沉默中等待。碗與勺清脆的碰撞聲在安靜的室內愈發明晰,虛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一點一點喂盡了手中的米糊,末了拿出一張白色棉巾擦拭掉懷中幼童嘴角的奶漬,這才對不遠處待命的灰發男人重新施以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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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有件事情需要你萬無一失。”

被灌入不死鮮血而制造的傀儡不會背叛,但沒有思維的物體也無法超越本身的局限,遠離他的控制,他們的實力并不令人放心。

胧神色複雜地看着他不允許失敗的任務——被孤零零放在疊席上的孩子,她正好奇地注視着披上黑色羽氅的虛,似乎不明白他接下來會做什麽。他的任務內容如同兒戲,只需要在虛回來之前的短暫時間內确保她毫發無傷,然而就算看起來兒戲,這個結果也是需要豁出性命去保證的東西。

胧一時有些迷惑,如果這個孩子真的與虛無關,那麽他又為什麽如此重視、毫無芥蒂呢?如果真的是她與別人的孩子,那麽就算有心撫育,也不會想見到吧。這些年她為何就此消失不見,現在她又會在哪裏呢?

他并不是為此感傷,他只是有些懷念過去的日子罷了。

只可惜想象力限制了發現真相的眼光,不光是缺乏想象力會限制,往錯誤方向狂奔不止的想象力也會限制。

回過神來那個孩子已經爬到了他的身邊,對他的一頭卷毛左看右看,時不時扯一扯他的袖口衣擺,一時間,胧幾乎有種被圍觀的錯覺。

低頭的姿勢正好與她仰起的臉龐對上。像,真的太像了,簡直将她所有的特征遺傳得幹幹淨淨,一絲一毫也沒有給另一個基因留下位置。

……真不愧是那個厚臉皮家夥的基因!學到了它主人的精髓!

虛邁步離去的時候,十七擡頭伸出雙手,似乎要抱抱,黑色外氅的一角拂過指尖,虛側過臉注視着她,腳步卻沒有停頓。

眼見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十七忽然“污污污污”、“污污污污”地叫了很多聲,聲音裏急切帶着一絲哭腔,虛終于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不過身體仍然朝向門外。

十七皺着眉一臉困惑,烏黑的眼珠水光閃爍,也許是因為生物本能尋求庇護的港灣,也許是以為所有視線外的消失都是一去不返,她看見那個身影的停頓,趁此機會奮力向紙門爬去。

胧揣摩了一下上司的心意,拉住了滿地爬的小屁孩,後背衣領被提住,這下怎樣挪騰手腳都無法前進分毫。

“我會很快回來。”丢下這句不知她能不能聽懂的解釋,沒有溫度的漆黑背影又離得遠了些。

“u、u、utculo——”

拉長的尾音如一根無形的絲線捆住了逐漸遠去的身影,發音仍然稚氣十足,卻是第一次準确說出一個單詞,而不是那些偷懶的或者糊弄人的簡單疊音。

喊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尚不足小腿高的十七腦海裏似乎閃過一雙猩紅深暗的眼,她看着前方靜默的背影,淺色發絲垂落身後,肩頭的黑羽随風輕搖——他并沒有轉過頭。

……

飛船上,虛脫去外氅與衣物進入抽血倉時渾身的冷意令防護服從頭包到腳的研究員遠遠地退避,雖然他們向來也不敢靠近,但這次虛的氣勢格外可怕,他們于是退離得更遠。

黑色外氅包裹着衣物,沒有如往常一般伸展挂起,鼓鼓囊囊一團被放在角落裏。四個儲血儀器圍繞着金屬制的試驗臺,冰冷粗大的針管密集紮入平躺之人的身體。只脖頸動脈便連接着六處輸血管道,亦是被六根針管紮入,分別負責左右兩邊各一臺機器的儲血,而雙手手腕與手臂的動脈又各自有無數管道分別連接着一臺儲血儀器。

鮮紅的顏色順着管道如觸須一般舒卷入連接的機器,透明儲血罐內液面持續上升,速率看不出改變的痕跡,而已然抽離的血量幾乎可以放幹兩個成年人類。虛的面色沒有什麽變化,若說蒼白确實算不上紅潤飽滿,但他一直都是如此,體質恢複力比任何人都要強悍,看起來沒有血色只是由于周身萦繞不去的一種視不可見也無法觸碰的東西。

如一泓滿載絕望的淵流,似暗黑似純白,噬心奪魂。

虛回到搭乘而來的飛船後,外袍泛着幽然綠光的黑色羽毛中忽然鑽出了一個小腦袋,正是本來被計劃留在奈落的十七。她站着年幼無知的便利,一哭二賴三打滾,終于打消了虛丢下她一個人的念頭,被一路窩藏在寬袍之中,幸好虛被取血時衆目睽睽之下乖巧得沒有動彈,否則不知會傳出怎樣的謠言。

——驚!血液超神的男人內褲成精!資深研究員親眼所見!

并不知自己又在敗壞虛形象的風口上轉了一圈,十七安靜窩在虛的懷中,仰頭看見俯視她的暗沉血色,眨眨眼,抓起一縷淺色發絲當做食物送進了口中啃着,又仿佛忘記了已經能夠叫對這個人的名字,模模糊糊念着他的“外號”:“污污污污……”手還不老實地去拔外氅上泛着綠光的毛。

或許乖巧只是裝出來的假象,其實內裏比誰都熊。

下船時十七手中多了兩根黑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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