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等十七大一點,能夠順着虛的衣襟爬上去的位置越發上移了,有一天,孜孜不倦的她終于爬上了虛的肩頭,他還未放下手中的長刃,十七已經抱住了他的下颔伸手不安分地在他的頭頂亂摸,就像每一次探索新領地的模樣,如絲綢流水一般的觸感穿梭于細嫩的掌間,給她帶來新奇的體驗,她玩得越發起勁,仿佛是一個坐在溪邊戲水的孩子,完全沒有想過去留意自家大人的臉色。
突然她停了下來,觸摸到一片硬邦邦的區域,明明看上去一模一樣,為什麽摸上去與可以撚起來的柔軟淺絲不同呢?十七心中疑惑,忍不住拉扯了幾下,末了,又使勁掰了掰。
虛終于忍無可忍地将她一手提了下來,中途十七仍然拽着一塊硬邦邦的地方不放,他眼神一暗,輕巧地圈住了十七捏着東西的手腕,挂在被發膠固定住的那縷額發上的手便松開了。
不知是為了一個不顯弱勢的形象,還是為了區分自己與松陽的模樣,自從偶然了解到發膠這種東西後,虛便分開了往日垂落額前的發絲,撩于腦後或固定于兩側,坦然而肆無忌憚地露出了猩紅的雙眼。
仿佛不再掩飾什麽一般。
這個露額頭的新形象給人的感覺與放下發絲的柔和相去甚遠,美的印象被沖淡,一種侵略感顯現出來,人們率先注意的,永遠只會是眼底陰沉虛無的血色。
十七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放開的,她十分好奇那塊地方為什麽觸感不一樣,本來打死不想松手,非弄個明白不可,結果現在就被這樣輕輕地“摘”下來了,癟癟嘴,在暫時放棄和死纏爛打的選項中猶豫了一下,瞥見“衣食父母”緩緩勾起的嘴角,心中警鈴大作,頓時開發了第三選擇——睜大水汪汪的雙眼一副受到委屈的模樣看着他,裝得像平常人家要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樣可憐。
然而虛并不是一個會被可憐打動的人,其實松陽也不是,但松陽會保護弱者,會用同理心去理解他們,而要理解則需要體會,雖然發掘自己內心的過程很痛苦,但那是他認為正确的事情,是他對自己的反抗。
虛将自己與人類間隔離出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他無法擺脫幼小時被捆縛于地面仰視殘害他之衆生的陰影,然而他如今注視人類的眼神亦是不被覺察或不去在意的漠然俯視。
小十七憑借這幾年的“人生閱歷”,依舊對她這位“衣食父母”定義模糊,她學說話的時候,虛還是認真找來各種東西買來各種圖畫本教她,不知看到了哪一本東西,十七忽然覺得應該叫他“粑粑”或“麻麻”,只記得真的這樣叫了之後他露出了和現在如出一轍的神情,氣息陡然陰沉,随後他找出了一本畫冊。
她記得第二天被圈在他的臂彎裏,目睹了一場有些奇怪的畫面,本來不存在的鮮紅色從人的脖頸噴出,然後那個大塊頭向地面一頭栽倒,抽搐了幾下,不動了。而抱着她的、也是她喜歡并且時時刻刻不願離開的人,割破了他自己的手腕,同樣的鮮紅色流淌而下,滴落入倒地者裂開一道縫隙的脖頸。
過了一會兒,倒在地上的人脖子冒着煙搖搖晃晃地起身,仍舊單膝跪在他的面前,她聽見他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贊賞:“流了那麽多血,其實還沒死去嗎?”随後聲音陡然落入冬日的湖面,透着冰冷的寒意:“不過,你沒有第二次自作主張的機會。”
短發大塊頭跪在地面低聲應“是”,小十七察覺到這應當是一個懲罰游戲,就像她不好好跟着他的發音故意裝懵搗亂不知悔改的時候他總是會收起她喜歡的玩具一樣。但是懲罰無論何種形式都不是令人高興的東西,于是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那個人天真地問道:“你也會把我變成那個樣子嗎?”
——你也會用這個新的方式懲罰我嗎?
之後的事情有些忘記了,記憶的畫面戛然而止,或許因為不重要而被忽略,也或許只是不能回想。只記得之後她并沒有因為那次稱呼的錯誤受到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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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經過那次的事情,十七對他應當作為何種存在更為迷惑了,畫冊裏父親考校孩子的功課,母親做出美味的飯菜,打理孩子的生活起居——這些事情不都是他做的嗎,可他不讓她叫他“粑粑”或“麻麻”,僅僅接受“虛”這個字的兩個發音。
每個人都可以被一個稱呼所概括歸納,比如“父親”、“母親”、“老師”、“長輩”,但十七無法把他歸類于任何一個。
于是她只好用這一個字來定義他的存在。
就好像單獨開辟了一個位置裝載所有與他有關的信息,構成認知巨網經緯紡線,從每一日的殘陽到庭院的花木,從色彩分明的畫本到舌尖甘甜與椒麻的滋味,從棕黃的疊席到暗黑的羽織,都與一個人的存在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仿佛一個恍然無形的身影駐留其中。這樣的做法,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麽,大概一生都無法将他忘懷了。
就如……過去的他一般。
……
依靠她那動物的本能和尚且敏銳的直覺,私下裏給這位暫時被偷偷喊成“衣食父母”的虛分出了一個心情評級:尚可、無、不悅、可怕。
絕對不能讓對方知道的歸類如下:
心情尚可……達到尚可的時間太稀罕了,可以直接忽略不計,但她還是堅信會有這種時候,所以依然列于其上;
通常,他的心緒總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甚至無法感知到分毫波動,仿佛屬于動物的一部分已經離開軀殼遠去。用“平靜”來形容并不貼切,所以稱之為“無”,虛無的“無”。但正是這個時候,她可以做一些壞事,表現得不聽話也沒有太大關系,只要在他心情降檔到不悅之前剎住就不會打翻友誼的小船,然而一旦沒有剎住,那就要乖乖接受懲罰;
不悅的時候可以從氣息和表情感受出來,如果氣息變得有些危險,有時伴随神情的改變,那便是了,這個時候是不能調皮的,不然美味的飯菜就會變成白味,或者尖叫雞玩具就會離她而去;
可怕的例子隐隐覺得是畫冊那一次,但她回憶中的證據似乎不能支持這一點,所以當做跟“尚可”一樣的珍獸綴在末尾。
其實仔細一想,這根本不是什麽心情評級,而是她搗蛋的晴雨表。
感受不到情緒的時候繼續搗蛋,察覺到不悅立刻收手以示乖巧聽話。這回由于被新奇的東西吸引了注意,一不小心玩脫了,虛的心情降到了不悅的區間。
十七裝可憐未果,只好老老實實道歉:“那個,我知道錯了……但是我的富貴沒錯,早午晚餐夜宵也沒有錯啊……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沒收富貴,不要再吃沒有味道的食物?”富貴就是那只長脖子塑料空氣小黃雞,她最喜歡的玩具沒有之一,不管按下哪個地方都會因為空氣擠壓發出聒噪的尖叫聲,作為噪音來源被虛列為第一個清除的對象。
其實初代富貴已經死得很慘了,被劍風削成碎片埋在庭院裏,還有更多的已經屍首無存,現在第三十六代富貴是她哭爹喊娘滿地打滾終于得到虛的默許之後讓那個偶爾出現的灰卷毛偷渡回來的。
很顯然,這是沒什麽誠意的認錯,完全就是想抵賴。
虛如何看不出這一點,他微微挑眉,問道:“哦?你哪裏錯了?”
十七低下頭:“我不該玩你的腦門。”
……
接下來整整三天飯菜中都沒有放任何調料。
到了第三天晚飯時,無法忍受淡味的小十七在對鹽和花椒的渴望中失去了理智,她一推碗筷,頭向手臂間一埋,久久沒有擡起。虛掃了一眼,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她的肩膀開始一抽一抽,鼻翼吸氣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是在哭泣。
虛的神色一下子凝固了,眼底血色流轉,濃稠暗湧,心跳仿佛不受控制地停止一般。他輕柔地将她抱到腿上,攬入懷中,用最為和緩的聲音對捂着眼睛的小小一團做出妥協:“也罷,三日已然足夠。”
十七肩頭一滞,虛接着問道:“你想吃什麽?”
十七興奮地擡起頭,眼角幹幹的,眼圈也沒有紅,被養得稍顯圓潤的臉上笑逐顏開,菜名好似被默念了千百次一般脫口而出:“青花椒魚片!”
她是假哭。
陰寒的風自山谷呼嘯而上,灌入山巅的庭院內,灌入被沉默凝固了時間的和室中。十七面上心底的喜悅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仿佛不曾來過一樣,她皺眉疑惑不解,還有一絲惶然無措。僞裝和表演是生物的本能,她無師自通地裝過那麽多次可憐,裝過那麽多次生氣,裝過那麽多次懵懂無知,他都沒有生氣,可為什麽第一次裝哭便有如此不同尋常的反應?
——他的心情,已經達到“可怕”的程度。
“你也如人類一般,善于欺騙。”虛的眼底有什麽東西在扭曲掙紮,裂出幽淵深不見底的縫隙,卡住腰固定住她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仿佛已經嵌入血肉,融為一體:“不如說,你就是善于欺騙的人類。自己立下的約定,轉瞬便能抛擲腦後,絲毫不去遵守,破除得幹幹淨淨。”
“因為你沒有永劫的痛苦,所以不必考慮失去的空虛。”
“因為你有死亡做出終結,所以不必承擔背諾的後果。”
“約定的枷鎖,不過是對我一人的謊言,套在我們的咽喉之上,殺不死我,卻可以殺死你讓你逃脫。讓我被套住脖子枯等絕望,如同一頭愚蠢的家畜。”
“所以我将丢棄它,就像你丢棄生命一樣輕易。”
“何況,那個約定不過是和另一個‘我’擅自的許諾。”
最後,他輕輕說道:“……那時你問我,要不要把你變得一樣,我決定重新考慮。”
……
假哭的任務很圓滿,無論是真正騙到人的“哭”還是被主動暴露的“假”,但小十七已經假哭變真哭,正在貨真價實地抽噎。濃重的陰郁之氣并沒有從虛眼中減退,氣氛一直如寒霜般沉凝。
十七額上冷汗直流,已經感受不到腰側的存在,看了沉默不語的虛一眼,伸手覆上腰間鐵箍一般抓握的手背,力氣便緩緩地撤走了。她站起來收拾碗筷,腦海裏回蕩着他方才的話語。
忽然她擡頭,直視虛蟄伏于黑暗中危險無比的眼睛,問道:“你說的背諾者,是我嗎?”
虛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眼窩投下深沉暗影,俊美的臉顯得病态,甚至達到扭曲的程度,他用低沉蒼老不符合面容的聲音反問道:“除了你,還有誰?”
可她沒有絲毫記憶。
“虛,你是因為我假哭而生氣嗎?”
一個幾歲的孩童質問流轉千年的存在,本應是一副絕不存在的畫面。虛閉眼,他并不是因為假哭而生氣,他是因為被假哭欺騙而憤怒,那一下牽引出陳年舊傷,與未及修複的絕望。
“你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可以欺騙所有的人類,可以繼續拙劣的演技。”虛緩緩說道,仿佛一個垂垂老者交代病中遺言,又如同一只噬人惡鬼垂涎血腥美味:“但你,要将心剖開與我,表裏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