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十七站在一片廣袤的原野之上,遠方群山錯落,黛青的山色一直綿延到天邊,但她心中隐隐察覺,那些只是山巒的虛影,而不是真實的存在。
原野之上綠草如煙,細長柔韌的草葉叢叢聚集,模糊了從大地向天空伸展的那條分明的界線。山花爛漫,點綴綠野之中,鼻尖仿佛能聞到極淡的、野性青澀的氣息。
一陣輕風拂過,野草柔韌的莖稈低伏而下,波浪從腳邊似水紋一樣傳遞至視野消失的地方。仿佛按下了一個開啓鍵,十七忽然動了,她從微微起伏的地形中的一個緩坡上飛奔而下,長發與衣裙在風中舞動,腳邊漫過小腿的野草沙沙作響,如調試一支随性的曲調。
她奔跑于高地、奔跑于溝渠、奔跑于無邊無際的世界,放縱、自在、也孤獨,所有世俗都被甩在身後,一切規則都不必遵守,那些加諸于生命的束縛,都被風聲帶走。
她是如此心緒起伏,仿佛完成了一個求而不得的心願——
可否記得飛翔的感受?
可否記得修士最本真的模樣?
心底的聲音是如此強烈,如此不容忽視,以至于後知後覺地才開始打量自己的模樣。
古樸飄逸的衣裙、及腰的長發,好像哪裏不對,但似乎又并沒有違和。她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可此刻她已經連思考“我是誰”這種問題都不會去想。
她在原野中徒步跋涉了七日,沒有夜晚的七日。沒有喝水、沒有進食,卻不覺饑渴與勞累。
第一日,在狂奔之中度過,她感到無比的輕松與自在,世界被丢在身後,一切世俗與規則都無法追趕上她。
第二日,繼續在狂奔中行進,在急速後退的景物中,她開始留意這無邊曠野、綠草遠山模糊的輪廓,與灰雲金光交織流動的無盡天幕。
第三日,時而狂奔時而緩步慢行,她能看清每一株綠草野花的模樣,卻似乎都是一種模樣。她的心中升起淡淡的迷惘,忽然一個念頭略過腦海,她究竟……要去哪裏呢?
第四日,只有自己一人的世界裏,她感到了寂寞。天空的灰雲漸漸彌散褪色,金光黯淡模糊——它們悄無聲息地混合成了一種迷霧般的顏色。
第五日,明明體力沒有絲毫消耗,可疲憊自骨縫滋生,一種渴望從胸腔爬出。混沌無盡的天幕下,一切觸手可得,一切都不能激起心頭絲毫漣漪。
Advertisement
第六日,如煙雲一般的綠草幹枯衰頹,地面一片寒風蕭瑟,遠山褪去了顏色,隐約可見山頂枯樹沉默聳立,光禿的枝幹雜亂交錯指向天空,如同包裹着一場忍耐的控訴。心底陣陣隐痛,她開始回想究竟忘記了什麽。
第七日,曠野無人。
直到第七日的末尾,她一直停在原處,已經難以挪動分毫,如同一個迷失在天地間的旅人,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不必擡手、不必動腳,因為走到哪裏都是一般模樣,走到哪裏都沒有任何能離開原地飛走的東西——沒有人與動物的世界。
一個人的世界。
孤獨的自在享盡之後,只餘下孤獨的痛苦。一開始帶來暢意的東西,也能變得難以忍耐。
她的內髒扭成一團,訴說着饑餓與幹渴。心髒收縮成一團,因為其中空空如也,渴求一種東西、一個存在能夠填滿。
鮮紅與黑夜——那是世界缺失的色彩。
金光和綠草——那是重需找回的春色。
究竟在尋找什麽?
又有什麽能夠永存?
天空之上忽然裂開一道縫隙,是一彎新月的弧度,打破迷蒙的天幕。那道縫隙逐漸分離擴展,如同一個人緩緩睜開眼睛,霎時血色如鎏金一般覆滿天幕,蒼穹之下,枯木逢春,荒草瘋長。
那是紅日嗎?不,那本來就是一只眼睛,一只——血色的眼瞳。
虛。
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驀然,她已知曉了太陽的名字。
她緩緩向天際的紅日走去,世界不再平緩如初,不再能夠一眼看見平乏無聊的界限。遠山不再是虛影,曠野漸有高樹密林,進入其中,忽見廣廈華宇。
一腳踏入,腳踩厚重木廊,耳畔響起淩亂嘈雜的腳步聲,想象應是一場慌不擇路的奔逃。忽然火光四起,烈炎之中,人群驚聲尖叫,大聲咒罵,哀聲悲泣。
她能看見火光,可火焰只剩下如光影一般的留存,擴散、卻不灼燒;能聽見混雜在嘈雜之中每一個人粗重的呼吸,能想象無數驚惶無措的面孔,可眼中映出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回廊。
不知不覺間,她于一片樹影之下停駐了腳步,伸手掀開樹下的浮土,一只深深埋藏的、破碎的竹蜻蜓呈現眼前。
這是一件孩童的常見的玩具。
沒有見過,卻很熟悉,一陣悲傷從內心裂開的口子裏湧了出來——那是由無處訴說的郁結堆積起的砂礫,堅硬而脆弱。
另一個回廊庭院,檐下一冊古卷、一柄劍。
仿佛應該有一個人手執經書,笑人多欲偏作無欲——不争,何存?摸着她的頭,細心解釋經卷典籍的道理,或是教她拆解對手的招式。他時常在她的族中講經,造福一衆如她般初入門的幼苗,而即使是族內修為最高的金丹期,也能從中受益。不過私下裏與她講解時,他會格外詳盡溫和。
還應有一人偏不喜族規森嚴,想做的事從沒有人能阻止,那樣無拘無束的姿态卻是一衆小孩崇拜的楷模。她總是容不得別人欺負她,一次族內弟子比鬥她被下了黑手壓斷了腿,第二天那個欺負她的堂弟就鼻青臉腫得連他媽都不認識。
當時誰人知後來?如果她能記起什麽東西,應當是很難過的吧。
分崩離析,愛恨皆苦。
走出正門,一側巨石上金鈎銀劃,書寫着一個大大的“元”字,這是相當古老的字體,然而她認識,或者說——學過。什麽時候學過?忽然許多來時遺忘的事情裂開層層繭殼,比如說,她是誰,還有,她确實學過這個字的寫法。
一片樹葉被風吹落于掌心,腦海裏恍然乍現一個“葉”字,不過她率先所記起的名字仍是“十七”,被天空的紅日、那個名為“虛”的存在所念出的名字。
十七逐漸回想起他手把手教她寫字的那段時間,修長而毫無瑕疵的指節根本不像常年用刀的手,附在手背的皮膚傳來淡淡的涼意,然而穩住她的筆劃如撥動一根小草般輕易。她坐在他的懷中,如同被一張巨大的黑色翅膀包裹起來。
那個時候,為人類憎惡的存在,亦是賜予人類恐懼的死神,是她的全部天地。
不只是聽見的這種語言,他還教給她了另一種古老的文字,告訴她,她也可以用這一種文字的發音來呼喚他。
虛。
很輕的一聲,仿如嘆息。
她也許更喜歡這個簡單的讀音,只需要輕輕發一聲。
輕得可以被一陣微風帶走,不留絲毫存在的痕跡;輕得如一枚從天空墜落的黑羽,正好落在承接的手心。
輕得是沒有掌握力量的幼小手掌,正好能夠抓住的重量。
……
自從紅日升起,世界不再只有單調的草野,高山拔地而起,幽壑裂土而成,高木生長,廣漠似海。
自天外穿透雲層的金光化做一道流星墜落于群山之壑,消隐難尋。
而現已晴日無雲,變得崎岖的土地注入了新的色彩,薄紅覆蓋天空,高懸天際的眼睛。那種危險的顏色比浸透血跡的黑土更為暗沉。
被如此詭異的太陽所注視,感到壓迫嗎?
不,這更像遠方呼喚的密語,毫不停歇地訴說一種永不改變的情感。
……
在草原的邊界是一片沙漠,這裏已離紅日很近,仿佛它就懸于頭頂之上,踩上沙粒,就走在了眼底。沙漠中心凹下一塊,時而從天空墜落一滴紅色的淚水,消融于無數滴相同的液體聚集成的血湖之中。
十七擡頭仰望,是太陽在哭泣嗎?
她無法想象虛哭泣的模樣,他對外是如此冷漠堅硬,然而她仍因他的存在感受到溫暖,或許是因為她能鑽入他的羽氅,感受到他胸口的溫度。那并不是一具屍體,他有人類所有的一切活着的特征——心跳、脈搏、體溫,他也會憤怒。
紅色液體誕生于頭頂的眼睛。
紅日垂淚。
不,或許那不是淚水,而是血漬。
十七跨入血湖,霎時被一股巨力拖入旋渦,她好像被吸入了湖底,經過漫長混亂的擠壓,在感到焦灼不安之前,“biu”地一下被吐了出來,屁股摔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差點四腳朝天。
幸好沒有人看見,好險穩住了形象。然而眼前一下子暗了下去,四周斷崖峭壁直插天際,如道道隔開人間的屏障,也擋住了來自天空的光線。
憑借微弱的反射,她踩着亂石摸索着沒有目的地走着,忽然停下了腳步。某一個地方傳來野鴉啼鳴,翅膀撲淩淩的響動格外清晰。
那是一個漆黑無光的山洞,入口隐蔽得經過路旁都難以發覺。
可視線所及,仍舊不見野鴉蹤跡。
然而誰能想到,狹窄幽深的隧道盡頭,有一塊梨形的腹地,十七摸到了腐朽的木牢,摸到了冰冷的鐵鎖。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前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有極輕的呼吸聲。她拼命瞪大眼睛,終于在一瞬雪亮閃電映入的微光中,捕捉到前方一個模糊得看不清的輪廓。
有人。
居然有人。
這個沒有昆蟲、沒有動物、沒有人群、只聞其聲的世界,居然有人。
雷聲沉悶如鼓,巨大的轟鳴驚醒了她,仿佛被一雙命運的巨手推動,她急切地砸開了閉鎖的牢門,跌跌撞撞沖進去,摸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
天地突然旋轉起來。
……
喉嚨被什麽探入,按在吞咽的地方,激起生理性嘔吐的欲望,脖子被掐住向上捋,還有胃部也沒有放過,不時地按壓揉弄。然而這樣做終是徒勞,在毫無進展地嘗試許久之後,一只手托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撤離了身體。
十七便是在這一時間的沉默中醒來。
首先入眼的是一柄寒光瑩然的長刀,反射的光線刺得眼睛泛起淚花,等她逐漸看清眼前的場景,身體的疼痛也一并襲來。
她突然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她是怎麽進入那片世界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