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這真的是個意外。主要責任都在虛亂丢亂放,貴重的東西随便扔在架子上,也不加一點防護,她端着碗筷路過的時候,因為他的話心不在焉地走着,髋骨撞到了物架,好巧不巧,被裝在木盒裏的結晶就這麽掉了出來,落到了她因意外的驚愕而張開的口中。
然後被本能地咽下去了。
——深刻說明了藥品或貴重物品類的東西放在兒童夠不到的地方也不保險,還需要密封保管,最好用發膠黏在物架上!
虛根本是随手一丢不管了啊!價值連城的龍脈結晶,盒蓋牢不牢固都不管!又因為結晶本就珍貴無比,就像地球上長一顆龍珠一樣稀奇,能被找到都是無限小的概率,所以體積小一點也是很正常的事,小得能吞下去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真是萬萬沒想到。
十七醒來後,第一眼就看到一把刀懸在自己身上,肋骨處的痛感随着知覺的複蘇,逐漸明顯得不容忽視,甚至超出忍耐的界限。然而,拿刀的手是如此修長明淨,如此溫暖熟悉——這只手曾在過去的無數日夜裏包握住她稚嫩的手指,一筆一劃地糾正,教會她用筆,教會她寫字。他手心的溫度并不十分熾熱,甚至有些涼意,但即使如此,也如冬夜的薪炭守護了她生命的火光。
在她的認知裏,他是給予一切的存在,宛如天地,宛如日月。她現在實在是太過年幼了,尚且不知世外天地的模樣,沒有怎麽接觸過外人,也沒有往昔記憶的恩惠——她不懂得很多東西。
現在,他是要做什麽呢?
然而,這種情況顯然也在虛的意料之外,握刀的手懸空在原位,甚至更像整個人僵硬在原地,十七從沒有發現原來在日光照耀下,也會有如此幽微難辨的神色。
他一時竟忘記了撤離刀尖。
“虛……”十七提起氣喊了一聲,微弱的聲音好像剛剛落入空中就消失了,她的手向疼痛的地方捂去,卻在半途被他另一只手握住手腕動彈不得。腹部上面某處如被緩慢融化一般,燒灼刺痛,她已經無法忍耐了,本能地仰頭掙紮,試圖蜷縮起身體,卻只感受到更難耐的痛楚。
“我好難受……”她□□出聲,感覺自己只能說出這一句話了。
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虛并沒有教她“疼痛”這個詞,于是她只能用“難受”來形容自身的感受。然而“難受”的适用範圍向來很廣,小到打了一個噴嚏,半夜被子捂得發熱,都可以說“難受”,但站在一個對所有負面感受一視同仁的态度,好像與現在的情況并沒有不符。
只要生理或心理達到了觸發的臨界點,幼童的眼淚向來很難忍得住,所幸十七現在還不會去想自身狼狽的樣子,并為此痛苦——這是成年人的特權。
“虛,我好難受……”十七痛苦掙紮着,仿佛看見他雙目內血色垂墜,宛如雨水一般沿着面頰的輪廓淅瀝流淌。她伸手去夠虛的臉,似乎想擦去什麽東西。
Advertisement
然而虛的臉上并沒有任何痕跡,無論是血痕還是淚痕。
他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隐沒在她身體內的刀尖——何其諷刺,這柄她親手打造的利刃經過惡鬼的手中,殘噬着創造者的血肉。如果拔出,鮮血立刻就會噴湧而出,更糟糕的是,流出的胃酸會無差別消化同為一體的髒器。
可這有什麽關系,只要有他的血液……
割開手腕的刀被另一只手握住了,那不是他的肢體。如此鋒利的刀刃,虛毫不懷疑,只需稍加動作,便能削下幾節嫩白的手指。他靜靜注視着疼痛不已的十七,輕聲說道:“松手。你不想恢複嗎?”
十七握得并不緊,但即使如此,如果她想躲避鮮血的澆灌,後退或者側身對于手指來說都是很危險的。虛手腕的傷痕本來深可見骨,說話間已經快要愈合了。
“我不想要……你說過的……”說過不會把她變成那些傀儡的模樣,她已經記起那一日他的回答了。
——不會。你不必擔心。
虛似乎想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可他看見了從十七捂住胃部的指縫間湧出的大片血漬,唇角輕微地動了動,仍舊是面無表情。
“我也說過重新考慮。”這次他直接向刀刃湊過了手腕,打算不由分說地讓她接受療愈的鮮血。
沒想到十七突然握緊了,鮮血頓時在刀身彙成了一條小溪。
“你憎惡那些把你身體當做肉塊的人類,可你現在做的事情與他們一般無二!”這一句話出現得如此猝不及防,連她自己都還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仿佛有另一個她借助身體的口舌,透過她的心髒,穿越千年的時間,洞悉過往的舊事,發出不顧一切的呼喊——不要把自己的身體當做肉塊。
——你所做的事情與人類一般無二。
虛停了下來,他看到這個對暴行毫無反抗的她,仿佛看見了千年前被綁在木柱下宛如稚嫩羔羊般待宰的孩童,看見他空木木擡起了無生機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什麽也不懂的幼崽,沒有學會反抗、沒有學會逃離,日複一日,除了忍耐痛楚,便是承受酷刑,在痛楚的逼迫下将人類的惡意當做自我罪孽的懲罰,又在泯滅心智的痛苦中放棄思考自身的存在。
他知道被捕食者會模仿天敵的行為,然而他也會模仿人類的行為嗎——那些現在被他踩在腳下的東西。
這十多個日夜,看見她吞下結晶,然後昏迷不醒,日漸消瘦,仿佛有一只怪物身體裏橫沖直撞。怪物身體裏的怪物,在她閉目的每一日都無法忍耐,他嘗試了無數手段,最終,拿起刀刃,刺進了沉睡者的胃。
——只要取出結晶,她便能夠醒來。
——你所做的事情與人類一般無二。
這一刻,被刺入胃部的人仿佛是他自己,雖然他早已習慣忍耐身體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