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從小的時候起,在衆人皆是一身肅殺黑衣的群山之間,她看過很多人死亡的瞬間、流血的傷口,注視他反複割裂手腕的血管,澆灌遍地新鮮的屍體。
死者的臉上很少顯露出痛楚,僵硬的恐懼最為分明地遮蓋了其餘一切情感,而反複切割自己同一個地方的虛此種時刻向來面無表情,于是在受傷之前,她并不覺得流血是一件難受的事,也并不知曉傷口會給人身體帶來如此強烈而持續的刺激。
她俯視虛深黑的背影——他總是穿着一身黑衣,如山野裏隐蔽于晦暝樹影下的烏鴉,偶然看過去時,只見黑暗裏一雙猩紅的眼目。花海中的背影只有半個,自腰部以下都盡皆浸沒于卷舒花葉之間,而那花葉都是吸食血肉骨髓的妖魔,伸出藤蔓攀留每一個誤入的旅人。
他的腿還好嗎?
僅僅刺破身體便已如此難以忍耐,十七隔着衣服撫摸身體的傷痕,第一次覺得需要換一個比“難受”更為準确的詞表達這種感受,一個範圍更加精準的形容詞。
為什麽他可以毫不在意呢?體會了刀割的疼痛,回想起他被置于盤中的血肉,只體會到徹骨的寒意與難言的郁結,假使身體是可以分享的美餐,假使血肉割離成了習慣——
每一回這種時候時候,他都感受到了什麽?他都在想些什麽?他為何如自己所憎惡的生物一般對待自己的身體毫無保留地冷酷無情?
“虛,你憎惡自己嗎?”十七少有地在問句之前呼喚他的名字,她一直少有念出他名字的時候,互相交語之間,更多略去了對方的稱呼——因為本無必要,幾乎所有的話語,都只有一個聽聞者,那麽名字在話語之間便失去了提示回應者的意義,成為了一種更重要更少用的符號。她站在高處,眉目低斂向下看去,面對虛,卻是一個俯視的角度。
走出花叢的男人緩緩歸刀入鞘,指腹擦過冰冷的刀鞘,唇角忽然上揚一個弧度,他的目光緩緩擡起,身後每一步都留下了暗紅的印記,如開滿一地的繁花。他步伐穩健,自下而上,在離十七幾步遠的斜坡上停下了,比起平視稍稍擡起一點眼簾,便與她目光相接。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卻不是年輕人的神色,秀長眉梢下是幽晦的雙眼,挺直鼻梁下形狀柔和的唇勾起并不明朗的微笑——過于陰郁而不會存在于人群之中的表情。野外沒有發膠打理,他卻仍然分開了額發,露出額頭的中部,細碎發尖垂落到眼睛上,破壞了那兩份完整的不詳深紅。
十七聞到濃重的鏽味,她看見虛黑色的下擺已浸透了鮮血,喉嚨發澀,差點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步伐不穩地向前走了幾步,去到他身前。
“我憎惡自己嗎?”虛笑意不變,平靜無波地自問,低頭看見十七已經毫無羞恥地扒開了他的和服下擺,對着兩條筋肉畢露沒有皮膚的長腿發呆——最開始只剩下光潔白骨,而現在已是愈合大半的狀态。
虛的笑容深刻了些,他說道:“這些違背主體意志蠕動的肌腱與血管,它們斷裂後永遠能夠自主接續,那意味着其承載的意識也不得不随之清醒,永無休止地承受所感知的一切。這是我的身體,卻有它自己的生命,它和我并非一體。”
十七鼻端籠罩着馥郁的腥氣,腥氣的源頭卻已切斷,重新覆蓋上皮膚的腿修長筆直,不過對現在懂美不懂色的她沒有太大吸引力,右手一松,吸飽了血的下擺垂墜得毫無褶皺,遮住了乍洩的春光。
十七消化着虛的話,深沉道:“這樣的話,我的身體也不是我的身體,喝多了冰水拉肚子實在違背了我的本意,說明它也有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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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虛和顏悅色道:“就少喝冰凍的東西,免得你的身體變得和我一樣。”
十七:“……”她的意思明明是拉肚子不是她的責任,可惡!居然借此限制了她的消暑解渴法寶!還好這裏不太熱,不然……不然她一定繼續動腦子理論理論!
“不過那也沒什麽關系……”
“口是心非。”虛冷哼道:“你如此不想與那些活死人有相同的部分,又怎麽可能真的接受。”
“你與他們不同。”具體什麽不同,大概是男主與路人的不同——對于她個人而言。
“不,你錯了。”虛方才冷凝的眉眼又柔和起來,挂上了被當作表情面具的慣常微笑,顯露出十足的不以為意,“我與他們的本質毫無不同,只是他們的腐朽過于迅疾,能被肉眼分辨罷了。”
“都只是一具空殼而已。”
“不一樣的,我思故我在,你明明想得那麽多……”
你明明如此鮮明地存在于我的世界。
“你知道這是哪裏嗎?”虛突然問道。
“啊?這種地方我以為你知道怎麽走,我們什麽時候回得去?”十七先是一臉疑惑,随即期待地問道。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地方,她已然察覺有許多事物從未目睹或聽聞,甚至連停留于天地間的感受都有細微的不同,卻奇異地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只是她也說不清為什麽。但不管怎樣,都十分想念調料充沛的菜肴和舒适的被窩——全知全能的虛一定可以帶她回去的。
“你不知道?”虛目色深幽,端詳着十七的神色,忽地一擡首,眯起眼道:“看來還有不速之客搶奪你的午餐。”
原來狼并非獨居動物,之前的黑狼貪婪食物獨自脫隊也罷,作為探路先鋒也罷,都昭示了附近是狼群狩獵的範圍,不過此處臨水而潮濕,而黑狼爪間帶有炎氣,定不常來此處,也許這片臨河地域只是它們狩獵的邊緣地帶,因此大部隊并沒有第一時間到來。
虛一把抄起十七,把她穩穩丢在背上,拿出一條腰帶捆在兩人腰間,十七雙手環着他的脖子,小聲說道:“自從來這裏以後,我覺得你有點小激動。”
虛冷淡地回答道:“你的錯覺。”
“碰到什麽生物就怼,據說更年期也是這般表現。”
“我不介意把你丢去喂狼,不忍心野獸餓肚子,舍身飼肉如何?”虛溫言細語建議道。
“我也沒說要把吃的讓給它們呀……”她只是單純地和他鬥嘴,“舍身飼獸更是做不到,舍身飼虛倒是可以,如果你餓了倒是可以把我自己送給你吃。”
十七本意是調笑幾句,其中深意倒是未曾思索過,或許沒有在意其中的殘忍可怖,也或許根本沒有意識到。
虛拖住她大腿的手忽然一緊,猩紅的雙目深邃幽遠,仿佛注視着久遠的時空裏一個孩子和一個瘦弱的婦人,看着一個抱着另一個在幹涸曠野裏狂奔,血滴在皮膚上,滾熱的溫度仿佛要鑽進身體裏似的,風一吹,卻又冷了。
“骨血相融,倒是一個好詞。”低柔的嗓音淹沒在拔刀時尖銳的嗡鳴中,虛緩緩放下拖住身後之人的手臂,對她說道:“抓緊了。”
十七就圈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臉頰旁邊,臉貼着軟涼的發絲,感受到聲帶的震動,低低應了一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