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為什麽想起無數過往的瞬間,卻又說出毫不猶豫的謊言?

——我不曾有過刀劍。

——我對你絕無隐瞞。

十七看着自己細嫩的手指——保養良好,軟弱無力,連刀都握不住,沒有刻意鍛煉過的體能稱得上一句手無縛雞之力。

身體裏空蕩蕩的,沒有一絲靈氣,那些法術本領無從施展,現在的她,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狀态。

倒并非刻意用謊言打破禁令,而是一陣隐微的感受促使着她,不讓他知曉一個孩童多出的經驗。

過去曾被奪走過時間、自由與自我的意志,他們将一切不甘與暴戾灌滿她的頭顱,誓要将此化為奪勝的利器,假如再過幾年,她說不定真将一切外來的異物視作理所當然,以為那是自己原本就有的東西——可那些已經在土壤裏長出來了,即使拼命拒絕。

記憶零零碎碎,有許多早已遺忘的篇章翻了出來,化為晴日烏雲、無柄之刃。高樹古牆的角落裏,縮着那個與現在同齡的女童,絞手垂頭,被日光壓在牆垣的陰影,所有痛苦化作敵意、不甘化作刀劍,指向妄圖操控之人。

隔閡日漸深重,以致不知親情是否仍舊存在。

無數個瞬間,她想着,如果有力量反抗,将不做沉默之人;如果能夠逃離,将永遠不再回來。

她曾想過只做自己,如此深刻地想要自由,可千百年來,為了不再孤獨一人,為了得到恒久不變的愛……抛棄一切,孤注一擲,只為相伴一生。

一生已過。

……

“你看,那是什麽?”就在虛打算提溜着她回到原來的位置進食之時,十七忽然指着頭狼腰腹外翻的傷口說道。

刀口下的影子裏,似乎有微不可見的光芒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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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坐于巨石下,十七低頭轉着近乎無色的內丹,陽光下光華流轉,仿若琉璃通透。她漫無邊際地想着,只是這麽一點時間過去,她已忘記死去狼王的眼神——可有震驚、不甘或者怨恨?或者一切反應都僵硬在一瞬——只記得額間那點火焰。所有倒在地上的黑色皮毛都化為畫面裏一團灰蒙蒙的霧,灰霧籠罩大地,只有一縷朱紅火色在心頭若有若無地燒灼。

這種對獸類的殺戮在修真界不過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獸類的皮毛內丹都可以成為修煉的材料,骨髓肉身亦是腹中靈食,人們傳頌對野獸的屠戮,競相追随滿手鮮血的勇士。

她看了虛一眼,如他所說,人類與動物所食所享皆為生物的屍體,消費者的存活依賴于對自然與其它生物的索取,修士更是天地間的剝奪者,那什麽樣的殺戮才是正當的呢?

為了生存的必需嗎?

她着托腮,目光停留在虛完好無暇的臉上,又仿佛透過皮肉看見森然白骨的重影。

不、不是。

什麽樣的殺戮才不是殘忍的呢?

不見血的殺戮嗎?

那只是在人類心中不起波瀾。或許這個問題本身并沒有答案,她也無意給予一切被捕食者同情,只是有那麽些瞬間,想起他皮膚下的血肉白骨,會覺得身體的某處隐隐發疼,幾乎讓她相信人心是能夠相通的。

可人的感覺不能互通。

——所以那只是一瞬的錯覺。

……

黑炎狼最為珍貴的不是內丹,而是心髒,心屬火,它們吸納的炎氣主要儲存在這裏,內丹的火屬性其實并不明顯,這也是十七能拿在手上的原因,不過她卻不能提示這一點,讓虛收最珍貴的心髒到儲物袋中。

千百年修為,元嬰期內丹,豌豆大小,足見此物凝縮了多少靈力。十七手指把玩了一會兒,擡臉問虛:“它很漂亮,送給我可以嗎?”

“随你。”虛淡淡地答道,重新削好了一只木碗倒滿湯——晾了一地屍體,現在沒有誰來打餘下這鍋的主意。

于是十七把“豌豆”往衣襟裏随手一扔。

“你不怕弄丢?”

“因為我沒有你的神奇口袋。”十七說道,儲物袋還是很重要的,什麽東西都可以放進去,不占體積,輕飄飄地沒有重量,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非常實用。

“如果你想要,就由你保管。”虛拿着碗過來,将儲物袋給她,碗放在面前。

十七驚訝地睜大眼,在財物方面,沒想到他可以漠視到如此程度,或者說,對已擁有之物難道沒有一點占有的心思嗎?可分明不應當如此,他所擁有的東西太少,因此每一件都應當會執着到極致。

十七回想他“養育”自己的這幾年,物質上十足慷慨,并不會吝惜什麽,但是在另一方面卻如此謹慎獨斷,如同暴君——極少能夠有下山去城市中的機會,所學一切為他所教,所讀之書都經由他的篩選,所能交流只有他一人。如果不是那個灰卷偶爾偷渡黃雞時會帶些報紙雜志給她看看——雖然接頭過後就帶回去了,免得小動作被發現,但她仍然從其中窺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廣闊無邊的世界。

可她對外面的世界的無盡好奇盡皆阻斷,困守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獨有他一葉孤舟往來。

困局結合了時間無聲的力量,正向定局一往無前地奔行。

忽然有一絲寒意自尾椎而起,順着背脊鑽入頭顱中心,思緒就這樣冷了下來——

“之前的事情,你可以繼續。”虛并不遞碗給她,似笑非笑地說道。

十七從深思中醒來,還回儲物袋——這終究不是自己那個,她與他終究也并非一人。心知“之前的事”指的就是片刻前的罰抄,卻也不想繼續這種幼稚的游戲,為剛才的自己背鍋,只摸了摸肚子說道:“我餓得有點不舒服……”

于是虛立刻撤去壓在碗上方的手掌。十七心中一股暖流,眯眼一笑,忽然又壓住嘴角的弧度——就是這種縱容,如海底攀足的藤蔓,使過去的她喜悅,也讓現在的她糾葛。

可無論如何也無法壓住心中的野火,永遠留在世界的孤島,只做死神黑色羽翼下的一只羔羊。

十七端起木碗,撫上虛的膝頭——可否疼痛?

觸手濡濕。

他的血不會凝固,不會腐壞,只能等待其中水分蒸發後的幹涸,這種明顯的特征與他身體的能力一同成為他所遭受無邊無際一切的原罪——因為不同。

如果我有了力量……

“等會兒你重新教我一遍吧。”十七提議,看見虛執起書本的姿态,心中對過去自己總也不肯專心學習似乎有所了然——不過是為了讓這個樣子的他多花一些心思在身上罷了。也許虛并無所覺,可十七對此情形有一點熟悉,專注的老師、頑皮的學生,卻總也想不起究竟什麽時候見到過。

你不能舍棄的是殺人之器還是僅僅這柄刀劍——這句話最終沒問出口。十七湊近碗沿,湯汁濃郁的靈氣直撲面門,幾乎可稱做珍馐至寶,難怪山林的妖獸如此前仆後繼地搶奪。

她餘光看見被放在角落裏的黃雞,端碗過去拾起,然後喝了一口,霎時靈氣順着咽喉向心髒彙聚。

……

拂過書頁的手指忽然僵停在那裏,白紙黑字的世界,一行醒目的墨跡就這樣漂浮眼底——

今朝春日裏,本拟共芳尊。

……

山野裏一片青翠碧綠、葳蕤連綿,這是夏季的色塊;叫不出名字的參天大樹抖落一地粉白蕊瓣,谷地裏晶瑩的星絨花海如童話裏的仙境,這是春日的彩繪。

同樣日月流轉的周期,可否有四季輪回的節律?或者此處只分為旱雨兩季,抑或四季常夏,并無明顯的節氣。

不是春日,也無櫻花。

山風掃過,白雲飄浮,只有落葉,可這落葉只在他身旁暫作停留,又借助風勢飄遠了。

虛一盞一盞喝湯,就如喝酒一般。今晨時分打破沉默,黃昏時分獨身一人。他搜遍漫山遍野,天地只言曠野無人,于是他回到這裏,在落日殘陽下等待。

湯中濃郁的靈氣進入身體,卻并沒有彌補損失的龍脈之力,虛勾起嘴角,為仿佛終于接近一點的末路愉悅不已,他早已活得夠久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在出生之前就死掉,永遠不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像她,明明原本的生命如此短暫,卻通過種種手段、跨越重重考驗,獲得違反生物規律、非同尋常的壽命。

他永遠也不會為了活得更久而如此,最初的時候,只是想要一份奪取的力量,他忍耐着不去摧毀她已有的羽翼,只要她沒有生出逃離的心思……

死亡是他遙不可及的終點,從未想過死後如何的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不再修行的她那時還在世間嗎?

——是白發蒼蒼還是青春年少?

如果她命盡壽終,餘下的歲月裏……

餘下的歲月裏,他死前的時間裏,所有的假設一片空白——那是虛無的谷地、想象的深淵。

山風翻動一旁的書頁,虛随意地看去,卻仿佛被刺痛了雙眼,笑容一瞬消隐沉沒。

書頁之上,墨字清晰——望邦畿兮千裏曠,悲遙夜兮九回腸。

“可笑。”冷漠的兩字,帶着斬釘截鐵的語氣,他又如何會有“悲”的情緒。

毀去這一頁,而之前她故意背錯的詩句卻又呈現出來——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紛揚的碎片落滿群狼屍身,落滿山坡谷底,遍灑大地的,有今日裏最初所見的一頁——

無奈櫻花落,紛紛亂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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