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踩在柔軟的泥土上,手中的木碗依舊穩當,曲起的胳膊間夾着心心念念的玩具,卻丢掉了眼角的一個影子——雖然那是一片陰影、一團烏雲,但她可以在陰影裏尋涼,在烏雲上游倘。
——只是出不去、也下不來。碗中湯汁泛起一道水紋,映出一張幼嫩的面容,但面容随後從湯汁上消失了。
這一回沒有昏厥。是因為一小口的能量不多,還是經過之前經結晶內龐大的能流沖刷過的經脈已經通暢了呢?
十七環視四周,從她站立的地方倏然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時,一瞬怔愣住了,有什麽東西從記憶中走出而又不能觸摸,大腦隐隐作痛,纏繞的血管在頭骨內痙攣抽搐、張牙舞爪,仿佛歡欣雀躍、痛苦不堪。
她擡起手揉了揉眼睛,試圖驅走眼中的幻覺,或者,擦去覆蓋在瞳孔上模糊的時光。
灰白頭發的小小影子露出了臉上的疤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而那個原先高大的身影卻被抹去——柔順下垂的淺色頭發,無論如何也無法看清的面容,連同覆蓋的時光,一同被消除了。只有原先那身黑白的衣服,穿在了留下來的人身上。
無論十七如何挽留,那道身影就這樣不容更改地淡去,化為一棵淺紫色的樹,而灰卷就靠在這棵樹旁,一臉菜色。
陽光被交錯的樹枝截流在另一面空間,樹枝下形成拱形的空洞,暗影世界乘虛而入,擠在目光通達的隧道裏,一端是她的雙目,一端是水中的島嶼上貼着樹的人。只有一個人。
那個熟悉得要命、張口卻叫不出名字的影子——
是誰?
……
灰卷眼下青黑,面色憔悴,慢半拍發現她,那張驚訝的窄臉十分醒目地搶過聚焦鏡頭。十七看見他腳踝以下部分已經與淺紅樹根同色,似乎已經長為一體,連忙喝了點湯閃身到他旁邊,一腳狠狠踹在他腳後跟,嘎吱兩聲脆響,樹根開裂,從腳底脫落下去,十七抓着他回到岸上。
“你怎麽在這裏!”兩人異口同聲道,都顯得中氣不是那麽的足,十七是病的加餓的,胧除了饑餓可能還受到了驚吓——剛剛到虛的山頂別院看見兩個面無表情的守門人,結果眼睛一花三人就被丢到這個像是異星球的地方,其中一個當場喂了河裏的怪獸,而他自己也被困在島上,幾塊兩人高的岩石讓水裏的東西爬不上來,岩石縫裏長出的樹雖然不長花果,但樹葉入口微甜又清涼,卻是能吃的。
只是沒想到這十幾天寸步不移,竟然沒有察覺到腳下的危險,這樣再過不久,他整個人也許就會同化為那泛着淡淡血色的樹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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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
“虛大人呢?”胧第二句話果然問起了那位,他看這小不點和那位大人向來都是形影不離的,簡直如影随形難舍難分。這豆丁可黏人黏得緊,而且虛大人完全不阻止這種情況,反而一貫縱容。因這豆丁神似一位故人的緣故,他有稍加留意,卻察覺到超出長輩看顧的模糊部分——整個庭院卧具只用一套;運送的食物幾乎全部是原料,而并未派遣炊事;丢棄的廢紙上的稚嫩字跡旁常有糾錯的端正字跡,而他無法想象那位大人執起課本的模樣……
為什麽呢?不是已經不一樣了嗎?他清楚地知道,就算這位名叫“虛”的大人與曾經救下他的虛大人有着同樣不祥的血色眼睛,但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人,之前的虛大人幾乎就是松陽老師,而現在這個身上沒有一點老師的影子,即使他仍然執着地在呼喚無數句“大人”的間歇,無聲插入一句“老師”。
只是心中存了猶疑,已經不能比及過去的誠意與真摯了。
所以第一眼看見廢紙上所抄寫的課文的時候,他幾乎沒能維持得住表情——松陽老師——是松陽老師嗎?只有松陽老師會做這樣的事……
——不是松陽老師,只有虛……大人。
——不是不一樣了嗎?
……
你的虛大人被我抛棄在荒山野嶺……十七心虛地游走了一下視線,啊其實沒有抛棄他,只是意外來得那麽快那麽突然,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當然沒有那麽快地找回去。
“不知道,我和他走散了。”十七一臉憂傷地回答道,看了看碗,還嘆了一口氣,仿佛離開他人生都灰暗了。面上慘兮兮,心中笑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終于自由一回!不用被管着了!先浪個幾天再說!生前哪管身後事,能浪幾日就幾日!想着想着激動得熱淚盈眶。
胧看到離開了虛的豆丁頂着如此隐忍扭曲、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忽然覺得這也許就是那位大人想要的效果——寵愛、縱容不過是與隔絕一同構築圍籬的亮麗絲線,讓懵懂的獵物從出生到長大都一直牢牢陷落在網中——這也是他毫不意外那位大人會做的事。
看似捧在手心,實則牢牢攥在手裏,自從回應過她偶然問話的人都被斬殺之後,奈落之人都默不作聲奉行一道共識——用沉默無聲回應她的一切言語行為。
從此她能說話的只有虛一人。
剛才兩張重合的微笑面容重歸分離,松陽與虛即使用一張面皮,胧也也無法将兩個印象彌合在一起。
“你是怎麽過來的,因為這碗湯?”第一回離得遠,他看見她端碗低了下頭,若只有一次還不能确定,那之後拉過他之後再次喝了一口可看得清清楚楚,想不聯系上都難。突然他想到一個可能:“你是因為這碗湯和虛大人分散的?”
壯士,知道什麽叫看破不說破嗎?這還是你家虛大人親手熬的湯,仙氣滿滿,喝了延年益壽,滋陰壯陽。話說你已經長得這麽粗壯了,差不多已經奔三了,在凡人界再也不是個孩子了,怎麽還總是拆她的臺呢?何況她現在的身體可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幼童,無論尊老還是愛幼都說得通,你就不能愛護一下,不要多問嗎?
十七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不是這碗湯的問題,是她自己有問題。
體內不死血的作用下,胧的腳漸漸恢複原色,但面色似乎更加憔悴,眼圈更深了。十七猝不及防伸手,等他推開碗的時候已經被灌了幾口湯,他皺眉,身體仿佛進了一股暖流,而位置沒有移動分毫。
盡管普通人不能吸收靈氣,靈氣周游身體對他們也很有好處,十七笑眯眯地問:“好喝嗎?”
可能這個笑容太過熟悉,就如從前每一次投喂黑暗料理的前奏,怔愣之下習慣性脫口而出:“難喝。”
“這是你家大人親手做的料理。”十七憐憫地看着他:“讓他知道你就完了。”可憐的蛋湯只是沒有調料可以放,其實味道不錯,可惜躺了她廚藝黑手的槍。
胧神色僵硬,腦子裏全是亂碼,一時顧不上再問幾個心中的疑惑。
十七對比了一下兩人的穿着,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在這種危險的叢林即使像灰卷一樣身手已經很好,也落得灰頭土臉、衣衫褴褛、飯不飽腹,連鞋都沒了;她幾乎沒做什麽還如此油光水滑、衣衫整潔、頓頓有吃。可她還是離開了他。
一旦有了選擇,她還是不願再繼續先前那種生活了。
十七認識胧這十來日賴以為生的樹——魔紫蘇,淺白樹身、淺紫葉片,嫩葉厚實、汁水充足,作為短期內的食糧實在不錯。它的葉片還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在修真界是一味靈茶的材料,只可惜因為樹木本身習性的緣故被一些正道清流人士抵制。
因為這種樹不愛吸土壤靈氣,而喜好吸屍體內的養料,樹根還帶一點迷幻作用。灰卷的腳會開始被同化,大概是留得太久了,一般情況下的停留并不會有事。而它生在石縫中不沾土地,大概因為水裏有充足的屍骸供它吸收。
十七倒是不介意,物質構成本就千變萬化而同根同源,相同的基礎可以構成截然不同的東西,用那邊世界的知識來說,基礎就是分子或原子,構成屍體的原子也是構成青菜、構成空氣、構成她自己的原子。
所以要不要去摘一些葉片過來當食物呢?
十七正要前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于是問灰卷道:“這麽多天你都在島上嗎?”
胧的目光從黃雞移到她臉上,點了下頭。
帶這種玩具的時候想必虛大人是知道的,但自己并沒有受到任何斥責或處罰——他知道自己真正藏起來帶給她看的東西嗎?
十七又問:“為什麽不上岸呢?”
胧的目光擡起一點看向河面:“水裏有東西……躲開!”他猛地一拉十七的胳膊,十七被拽得身子一歪,連忙護住碗不讓湯撒,胳膊夾着的黃雞在動亂下不住“喔喔”尖叫,背後一陣挾裹着濕悶水汽的腥風吹起幾縷發絲,她轉過頭,視野一片深紅肉色,邊際天空的藍被密密麻麻的尖錐插入,利齒森寒。
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