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仿佛經過了無比漫長的黑暗,十七循着記憶的路線,捕捉空氣中每一分微小的振動,停駐在寒鴉撲翼聲的洞口。
也是這個世界唯一有"人"的地方。
幽長深邃的洞穴仿佛直通巨獸的胃囊,而上次前來似乎并沒有這種危險感,但十七已經管不了這麽多了,她早已落入名為"虛"的巨網,夜裏的寒冷、思念與孤獨已經無法被緊鎖在心髒的一角,脫出牢門撞出将胸口焚燒成灰的渴望。
即使察覺到身體又被披搭上了幾層衣物,也無法緩解沒有體溫相貼的冷意。
他們的關心不是不溫暖,可是這裏沒有他的氣息。
她突然發現,今生的自己在他氣息的牢籠裏長大,也在他的黑翼下成長。習慣了他臂彎與胸膛的溫度,甚至忘記了每一晚都藉此入眠。
原來失去習慣的東西,竟是如此難熬,如果沒有過去的記憶,也許她就無法忍耐現在了吧。
可生命不是精密的儀器,總有誰也無法預料的選擇,所以才有無限的可能,也讓未來變得幽微難測。
她不願一生活于囚籠,活于他的股掌之中,即使……她對此深深地沉迷。
因為——她是一個修仙者。
……
十七毫不猶豫地邁步向前,跨入通道,黑暗吞沒了她的背影,或者說,她讓自己被黑暗所吞噬。
在自由與依賴之間,在責任與思念之間,她無法立刻回到他的身畔,至少,讓她在虛無的夢境中得償所願。
随着狹窄石壁盡頭的監牢的接近,十七急切的腳步愈加放緩,最終停在了冰冷的木柱之前。上次撬開的門鎖沒有恢複,然而她并不記得自己合上了門扉——牢門卻仍舊閉合。
如果不是記憶的錯誤,為什麽它沒有維持受到她幹擾後的狀态呢?
如果說這裏的一切都能夠自行恢複,可掉落的鐵鎖并沒有被拾起。
是誰關上了黑暗中的獄門?
是……裏面的人嗎?
十七毫不用力地便推開了形同虛設的獄門,其實獄門只有半人的高度,一般人需要彎腰低頭才能出入,不過對于身高低于平均線的某人來說只需要做其中的一樣動作就可以了,不過她仍然如上次一樣側身而過。
向前走了一步,忽然轉身一掌拍碎了入口上方的木欄。
停駐在上次被絆倒的地方之前,在一片濃墨一般不見微光、無法視物的黑暗裏,耳朵替代了眼睛的感覺,變得靈敏無比。外界不齊全的自然裏仍舊有風的流動摩擦,這些嘈雜、細微、冗長的聲音被窄長的通道遙遠地推開,只留下無聲的石窟。
于是輕輕的呼吸愈發明顯——不只是她一個人的。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十七的內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熱血,在胸腔鼓噪不安,一面驅使她上前,一面又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他在這裏。這個世界除了自己與草木,唯一的活物。不對,如果真要論證,那些草木也并非真正的生命,它們的本質是作為場景而存在。
其實,她也不相信在僅有一個存在的情況下,會出現別人。
對這個如夢境一般的地方,十七有一個猜想。她捧起雙手,默念想要看清眼前人容顏的願望,并将所有的急迫與渴望注入其中。
黯淡的光華自掌心出現,一顆夜明珠瑩然生輝,微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可她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他。
已是成年的體态,只着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單衣,低垂頭顱,跪坐于地,溫順得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如奴隸一般低微的姿态。
十七記得,在他長到成年以後,便開始顯現出一種侵略性,如果有人想要加害于他,他不會不施以回報。何況,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在一起度過,只要她在,他便不會受到人類的迫害。
這種姿态,只存在于最初救回的那個少年身上,可用着成年的臉,她便深深地疑惑了。
難道在自己心中的他是這般的模樣?
下垂的額發蓋住了閉合的雙眼,十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撥開擋住眼睛的發絲,在觸到溫熱皮膚的一瞬,熟悉的旋轉仿佛要将她甩出這個世界,在最後停留的時間,她捧起他緊閉雙眼的頭顱、僵硬木然的面龐,于他的唇上落下。
只有蜻蜓點水的一觸,手心的觸感已不在,他已與世界一同遠去。恍惚間,她似乎看見他的眼睫有一瞬的顫動。
夜明珠掉落于地。
一雙暗紅的眼于黑暗裏睜開。
虛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靠着樹下睡着了,他本不需要睡眠,所以這是徒勞的事。
夜晚的叢林漆黑陰冷,天上無星無月,夜風寒涼。他擡手輕拂唇際觸感停留的地方,眼底一片沉濃血色。
他沒有升火,卻有了平生第一個夢。
一個好夢。
……
十七從來不認為自己老了。
可她無法解釋為什麽一不留神,就會陷入往昔的追憶。
年輕人有着太多的熱情,總是想着明天、想着未來的憧憬,而老人品味了一生的酸甜苦辣,所有年少的熱血都消失在了跨越生命之海的路途,留下一具行動緩慢的身軀,與波瀾不驚的情緒。一成不變的終點近在咫尺,倘若還有什麽事可做,那就是一遍又一遍數盡記憶的點滴。
十七曾經無數次對他強調自己的壽命,僅僅只是想說明,即使活過了很多個百年,與漫長的餘生相比,她仍舊處于生命的起點。
無論是厚顏無恥地自稱少女,還是毫不臉紅地做幼稚的事情讓他們包容,都只是在告訴自己——我仍舊青春年少。
她一直以為,蒼老是離自己很遠的事。因為她還有那麽多路要走,那麽多願望想要實現,還有修行之路上的野心,還有無數的風景想要目睹。她怎麽可以老去?
可在這個年幼的身體裏,她卻倏然驚覺,倘若沒有觸動處于生命蓬勃生長階段亂竄的精力,她最想做的事,其實是安靜地尋找一個不被打擾的角落,擡頭能看得見他,低頭能看得見畫本。
只是這種想法常常被生長期鼓噪不安的活力所淹沒,所以呈現出來的仍然是一個多動症兒童的形象。
現在她知道,這種安靜是一種倦怠。就像以往私塾時期,她偶爾同一群調皮鬼們上天掏鳥窩下水摸魚之餘,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松陽安靜地看着他們打鬧,或者直接躺屍不起。
就像現在看着成年的他們揮舞着拳頭與刀劍,互相傷害、彼此理解,因此感到欣慰與悲傷,卻采取了最不加幹涉、順其自然的方式。
感到倦怠之前,是因為無力。不是一件兩件事的無力,而是太多的無力累加起來,一下子摧毀了動機的火光。就像回想起他被抽血割肉,而她只能眼睜睜旁觀,就像之前她想要無拘無束與外人交談的願望總以最血腥的方式收場,就像她痛苦于他們的分道揚镳,卻無法改變既定的過去。
就像最初的時候,她不能抹去那個少年所遍歷的苦痛,就像她無法讓人們喜愛徘徊人間的惡鬼,就像她無法避免自己的死亡、遵守約定去找他,就像她從不宣之于口的字,因為縱有萬千言語,也不敢向他求得一個回答——
你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