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有一年夏天特別炎熱,熱得蟬都要受不了,趴在樹上嘶鳴的聲音都比以往高了好幾個度。這樣做的直接後果是,私塾裏的某一霸想要夏眠的念頭總被噪音橫加幹擾,越是想要入眠惱人的蟬聲越發清晰地傳入耳中,結果更加輾轉反側,難以睡着。

清晨天一亮松陽便要起身去給學生們上課,留她在空出一半的被窩裏翻來覆去地捂耳朵、蒙枕頭,但随着日光變得強烈,蟬鳴聲愈加高亢,躁得她心頭一股無名的怒火,想要沖出去把樹砍光。但這股沖動在看見松陽那張比清溪流水更加明淨的面容的時候,又"噗"地一下熄滅,變成了自我檢讨——我怎麽能做如此粗暴的事情呢?僅僅因為被打擾,就去毀掉它們栖息的地方。

而一到了晚上,突然安靜下來的環境又讓她覺得少了點什麽,撤離了滿室聲響的房間似乎顯得空曠落寞,為了不讓寂寥的薄紗籠住自己與身側之人,她忍不住地和他閑聊。他們幾乎無話不談,雖然只是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題,回想起來連只言片語都記不住,但當時不知為何就這樣讓時間一下子在指縫間不被察覺地溜走了。聊着聊着天邊開始泛白,又是新的一日到來,松陽離去,而她繼續在蟬鳴聲中翻覆難眠。

這樣總是重複的行為與次次都無法達到目的的結果讓她這段時間一直昏昏沉沉的,而并非失眠本身的緣故,無數次的嘗試耗盡了精力,讓她甚至對其它的事情都喪失了興趣。于是松陽特別地放了一天假,帶上幾個學生邀請她到海邊去散心。

那幾個學生自然是私塾的另外幾霸——常年占據私塾留宿的房間,但毫無疑問,她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霸——霸占着私塾裏唯一老師的被窩。

十七看着那幾個不省心的家夥在前面吵吵鬧鬧、掐來掐去,銀卷總是向矮杉比劃身高,然後遭受追打,桂和胧最初還能維持着冷靜去勸架,然而最後的結果總是:無辜中箭——怒發沖冠——惡向膽生——加入混戰。

她和松陽慢慢走在後面。松陽身穿常年一身的淺色羽織,雙手揣在袖子裏,微笑着直視前方,但當那些少年們跑下了小土坡,黑白紫三彩的腦袋需要落下視線才能看得到時,他仍舊平視着微笑。

遠方只有一些長着矮樹林的山坡,在白金的陽光下呈現杉綠的色彩,山坡的後方就是金黃色的沙灘,十七能夠想象它被太陽照射出的明亮的色澤,唯一不足的是它并不很寬廣,被後方的礁石與岸岩擠壓成窄窄的一條。

十七覺得此刻他的注意也并沒有單獨落在那一片的矮樹林上,所有一切都是他眼中風景的一部分,包含蟬鳴聲、鳥啼聲、風吹過麥田的沙沙聲、前方時不時傳來的拌嘴聲和的吵鬧着"等一等老師"的聲音。

但仍可以看出他此刻上揚的心情。

這一刻是如此轉瞬即逝,當她再次把注意放在他身上時,他的視線已經被他的學生們所吸引,溫柔的目光包容着他們的打鬧,仿佛剛才片刻的失神只是她的錯覺。

十七搖頭感嘆松陽頂着一張年輕的臉卻像一個老頭子一樣的行為,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側臉瞧,明明他的輪廓如此柔和,明明他的唇角帶着真摯的笑意,明明陽光下的面容如此明亮清晰,她卻無法擁有感同身受的明快心情。

心中有莫名的悲傷,以至于連他根本就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都沒有發現。

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一處岸邊,少年們在沙灘上的海浪間互相潑水拉對方入海濕/身,一時水浪四濺,喜歡兜裆布還是四角褲都藏不住了。玩夠了之後不知誰在附近的瓜田偷到了一個西瓜,然後他們攀上海岸的斷崖玩起了蒙眼劈西瓜的游戲。

西瓜放在靠海的崖邊上,銀時輸了猜拳抵賴無果,被押住蒙上了眼,認命地拿起木刀小心翼翼地向自認為正确的方向接近。後面的矮杉看到他走偏了方位不住竊笑,肩膀抖得就像開了震動模式,為了不發出聲音他一直忍得很辛苦,但銀時一腳踩空直直落入海裏的一刻他還是沒能忍住地笑出了聲。

就像一塊石頭落水,濺起好大的浪花,而且還浮浮沉沉上不了岸。而另外三個沒有同門愛的人瞬間撲過去瓜分了西瓜,就着銀卷喊"救命"的背景樂清爽地吃完了,末了咂咂嘴,沉浸在海水中傳來的一聲聲"混蛋"的美好餘韻中,留下一地狼藉。

胧擦了擦嘴,像是良心發現了一般,深沉地說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我們至少應該給師弟留點。"

"混蛋!那你就留啊!"

高杉鄙視道:"大師兄,說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瓜皮上還有沒有肉。"

"幾個混賬,快拉我上來,銀桑不會游泳啊!"

桂倒是沒怎麽擔心這件事,因為他的腦回路不太一樣,噗噗地吐出一串籽,問道:"我們不是留了這麽多嗎?"

"好吧,銀桑錯了,給你們三百元拉我上來,不然我就要生氣了,我就要展開可怕而邪惡的複仇了哦!"

留下的有什麽?胧和高杉看着一地綠皮和瓜籽,齊齊沉默,半晌,忽然連連點頭。

"救命!Help!たすけて!銀桑要沉下去了!我變成鬼也會來找你們的!"

"說起來,好像西瓜的營養都在皮上。"胧道。

"$%&#@*!!!"

"一顆種子可以結好多瓜,讓他占便宜了。"高杉道。

"你們給我等着!"

"話說老師在哪裏呢?"桂突然跳了個話題。

高杉:"……"忽然心虛地看了下四周,然後膽氣又回到了肚子裏,"老師不在這裏。"

胧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老師去哪裏了呢……"他忽然有些後悔因為玩得太開心忘記給松陽留一份下來。

"老師就在你們身後……"

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忽然插入了談話,幾人被吓了一跳,連忙轉頭看向聲源處,只見濕透的卷毛趴在崖邊露出半個身子,一臉黑影,活像個水鬼一樣幽幽地瞪視他們。

高杉本想冷哼一聲嘲諷幾句,忽然感覺背後一片陰影罩了下來。

"玩得開心嗎?"

結局當然是松陽領着四只頭上冒煙的小鬼去向瓜田的主人道歉賠款,其中最無辜的莫過于一顆籽都沒吃到的銀卷,但無奈團夥作案,一起連坐,他還被當主謀供出來了,天知道瓜其實不是他摘的。

少年們簇擁着他們的老師回到了私塾,十七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心中已被巨大的悲傷淹沒。

已是黃昏時分,她看見松陽穿過回廊,打開卧房的紙門,橘紅的殘陽照見一臉苦惱抱着被子的自己,微蹙的眉心顯露出淡淡的疲色。

聽見拉門的聲音,她擡頭望了過來,眼睛睜得很大,瞳孔甚至染上一抹暖色的高光。

與"自己"對視的瞬間,她突然想起來了。

其實她根本未曾參與這次的海邊之游,松陽是邀請過她,可她沒有去,這一切的事情都只在松陽過後的言談裏提及。

而自那一日以後,在這個夏天的私塾內她再也沒有聽見過蟬鳴。

後來再也沒有如此炎熱的夏天,而她也沒有再嘗試過就着蟬鳴聲入眠。

最後的圖景中,夕陽的光暈模糊了和室的紙門,自己的面容和松陽的背影逐漸消融成了煙霧般的雲霞,天際已是一片暖黃的明光。

日出。

映照出三張不複年幼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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