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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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裏,他帶給她的是一種錯覺。
仿佛某個夏日午睡驚醒,而她卻以為天才微微拂亮的傍晚。
常常讓人在時間上出錯,思緒與十七歲那年的夏天糾纏,戀戀不肯去。
西沉的紅日,将聞風的白色連衣裙滌染上一層朦朦胧胧的金。她耳廓上一圈幾乎看不見的絨毛,因別發至耳後的動作,令人在光下看,覺得她好似一顆帶着淡淡粉色的水蜜桃。
她微微探頭,去看何仙琪相機裏剛剛攝下的影像。
相機主屏停在一幕,席至和他的三個朋友在工廠排練的場景。而畫面裏的席至,恰好偏頭,呈現線條好看的側臉。
何仙琪将影片倒回到最開始,一邊說着:“你的真命天子真是天生的大明星料子,用這種相機拍都能拍得這麽好看。”
“我看看,我看看。”聞風急不可耐地湊過頭去,想要再看一遍。
“相機快沒電啦,我回去發給你。”何仙琪攔住她,是因為她注意到顯示屏右上角正跳動的紅色電标。
聞風想要再看一遍的心思只得作罷。
複而她低頭,嘆了口氣,盯着自己帆布鞋上有些泛黃的白色鞋帶,說:“琪琪,你說,席至他們是幹嘛的呀?”
何仙琪點了點下巴,不負責任地推測道:“我覺得他們應該還都是學生吧——應該是大學生。我聽我表哥說,他們大學裏都有音樂社團的,席至他們說不定就是某個大學社團裏的樂隊。”
“樂隊?”聞風若有所思,“像五月天、蘇打綠那樣嗎?”
“很有可能。”
“那他是哪個大學的啊?”聞風有些好奇。
“不知道。”何仙琪搖頭,後又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一個好點子。
她轉頭向聞風提議:“你可以去學生論壇上問問啊——就用我們拍的這個視頻。你想想啊,他們唱得這麽好,長得還這麽帥,在他們學校一定有很多粉絲……”
當晚,清城學生論壇上便多了一個尋人帖。
帖子內容除了說明目的之外,還附了一段近五分鐘的視頻,作為尋人的依據。
但帖下的回複多的都是求認識,幾乎沒人知道視頻裏的四人是誰。
席至這邊剛兼職完下班,他在停車坪找到自己的摩托,正打算騎車回家,忽然,包裏的手機響了。
他順手接起,對面傳來說話尤文宇的聲音。
“喂,至哥,出大事了!”
席至眼皮跳了跳,沒說話。他早已習慣尤文宇總愛誇大事實的語氣,表情不動聲色,聽他繼續說:
“有個人把咱們排練的視頻傳學生論壇裏了,這還不要緊,操蛋的是燒白他爸不知道從哪看見的,說要去工廠把他的那套鼓給砸了。”
“誰傳的?”席至聽得眉頭緊鎖,他細細一想,除了他們四個之外,排練地點按說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等一下。
他忽地記起幾天前來工廠還錢夾的女生,忙跟尤文宇确認,“那個視頻是咱們周日那天的排練嗎?”
尤文宇那邊似乎是确認了一下,靜了一會兒,才說:“是那天沒錯。”
被席至一提醒,尤文宇也立即聯想到了聞風。
席至比他更快反應,說:“你給上次加你□□那女的發消息,讓她把帖子删了,我去老白家看看情況。”
RIOT的組建,起因于一年前的某個悶熱的下午,席至在看完皇後樂隊1985年“LIve Aid”上的表演之後,突發奇想決定組一支屬于自己的樂隊。
心血來潮促使他那個夏天逛遍了全城的音像店和地下演出場所,終于找到了和他一樣,喜歡搖滾樂并有一定樂器基礎的三名少年。
尤文宇和馮洲加入的很是輕易,席至靠着每人贈送一張Oasis的《What's The Story》音樂CD的入隊禮物,很快就拉了二人入夥。
周寅白則與之不同。
素日裏RIOT的另外三人都愛稱自己為無業游民,标榜他們是搖滾樂的私生子。
而周寅白命途相反,他出身于音樂世家,有着正宗的音樂血統。
從他那為末代皇帝上過揚琴課的曾祖父,到他年僅一歲零三個月,卻在抓周儀式上抓到了一把小提琴的小侄子,無不是向世界宣告:他周寅白,必須是為了音樂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不負衆望,他也的确考上了柯蒂斯打擊樂專業,但……或許是玩音樂的人骨子裏都刻着“離經叛道”四個大字——在入學的前一個月,周寅白離家出走了。
出走的路途中,他在一個早已被人忘記名字的街角,遇上了當時正為樂隊憂愁找不到合适鼓手的席至。
一個句子,曾出無數次現在形容主人公命運轉折情節裏,用來形容當時的情形再恰當不過,那就是——命運讓他們相遇了。
在音樂界的鄙視鏈裏,沉迷古典樂和爵士的音樂人永遠是看不起玩搖滾的那一批人的。
而根正苗紅的爵士樂鼓手——周寅白,卻最終“淪為”搖滾樂團裏甘為人陪襯的背景板,難免要被他鋼琴家出身的老爸拿出來作為反例,在家族會議中反複鞭笞。
因此,視頻流出,還被周寅白父親看見,事情嚴重性可見一斑。
席至在去周寅白家的路上,試圖給周寅白打了個電話,結果是意料之中的無人接聽。
等他趕到周家門口,周寅白和他的行李已經被逐出了家門。
見席至趕來,周寅白還在大馬路上擡手,面無表情跟他打了聲招呼:“來了。”
畫面見怪不怪,顯然,這已經不是周寅白第一次被趕出來了。
“……”席至摸了摸鼻子,又看看地上的幾只紙袋,不知該說什麽地說,“這次待遇還不錯,捎了行李。”
“是的。”周寅白點頭,“他意思就是讓我別回去了。”
周寅白說完開始拿自己的行李,“晚上我去你那湊活一下。”
席至應下來,一面替周寅白提了兩個袋子,一面朝摩托的方向走去。
周寅白比他慢幾步,走在他後邊,突然說:“那個視頻是上次那個女的發的吧。”
聽周寅白提起這人,席至頭直痛,嗯了聲。
周寅白沒忍住,笑了,“這小丫頭,挺厲害的呀,打擊報複啊這是。”
席至沒懂,反問他:“報複什麽?”
周寅白知道他不懂,聳聳肩,“沒什麽。”
尤文宇後來又來了一次電話,通知席至說聞風□□一直沒上線,不過他問到了女生在職高上學,姓聞,就業部二年級財會三班。
雖然周寅白罵已經挨了,鼓也沒被砸,但席至覺得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帖子該删還是得删。
職高管理不同普高,大門口的安保基本形同虛設。其次學校裏每天逃課出去放風的人不計其數,因此席至去找聞風時,從正門入,也沒被保安攔下來問他是哪個班的。
三班教室裏——
近日聞風成了班內女生衆星拱月的大人物,這都多虧了她發在論壇上的那個帖子。
女生們對視頻裏的主人公難免八卦好奇,所以一到休息時間,就圍着聞風叽叽喳喳問個不停。
“哎呀,不要問我啦,我也不知道他哪個學校的,不然我就不會發那個帖子了。”聞風被問得頭都大了,一天之內打聽席至身份的人,不下十個。
又有人問她和席至的相識過程,她正要講,忽然教室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聞風和周圍一群女生都好奇望過去,發現走廊裏站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目光朝教室裏面看,似乎是在找人。
視頻圖像質量不高,且還與本人存在差別,當下沒人認出他就是視頻裏的主人公。
聞風一驚,下一秒就聽到門口代人傳話的喊:“聞風,有人找!”
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在了聞風身上。
在無數注視下,聞風失去知覺地起身,慢慢走出教室,最後她在席至跟前停下。
而心中的第六感告訴她,席至找她不是為了什麽好事。
果然,她聽見他問:“那帖子是你發的?”
聞風點點頭,神色裏頗有些緊張。
“那個帖子給我朋友惹了點麻煩,你現在能删嗎?”他看她一眼,神色淡漠。
聞風沒想到他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愣了一下,才說:“呃,我現在沒電腦,删不了。”
這回答令席至微微蹙眉。
聞風看出他表情的變化,立馬出聲補救:“——不過我馬上就放學了,可以去外面找電腦弄一下。”
說着,她回頭看了看教室牆上挂着的壁鐘,“還有十分鐘就打鈴……”她指了指鐘表的方向。
席至想了想,後說:“可以,我到校門口等你。”
聞風忙點頭。
十分鐘後,聞風如約趕到校門口,席至果然等在那裏。
她到時,有兩個女生圍在席至旁邊,看情形應該是在找他要聯系方式。
果然,是金子在哪都是閃閃發着光的。
然而席至沒看她們,只是搖了搖頭,仍旁若無人地玩着自己手裏的手機。
真酷。
聞風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
她走過去,提着書包的背帶,當着兩個女生的面,一邊笑着,一邊暧昧不清地說:“席至,我好啦,咱們走吧。”
席至這才注意到她出來了。于是他收了手機,一面繞開擋道的兩個女生,往前走,還不忘問:“你們這最近的網吧在哪?”
聞風跟上他的腳步,“我不知道诶,我沒去過。”
“……”席至看了看校門口向兩側延伸開的街道,習慣性地右拐,同時問,“你滿十八歲了嗎?”
聞風雖然不明白他問題的目的,但還是老實回答:“還沒有,不過快了。”
席至想了想,帶着聞風往一個分岔口拐,兩人彎彎繞繞拐了好久,終于在城區深處找到一家小網吧。
席至拿自己的身份證上機,在網吧開了臺電腦之後,便讓聞風登上論壇,将帖子删了。
聞風照做。
事情結束後,席至下了機便要離開,聞風追上去,叫住他:“席至——”
席至原本已快走出網吧,聽到她的聲音,疑惑回頭看她。
聞風不敢和他對視太久,于是別開視線,小聲說道:“不好意思啊,又給你添麻煩了,我不知道你們的視頻是不能傳到網上去的,我只是……”
她頓了一下,席至沒打斷,仍在等她的後話。
“……只是有點好奇你。”她悶悶地說着。
“我沒什麽值得好奇的。”席至淡淡回答,心裏卻想到,自上次工廠一別後,他本以為不會和她再有關系,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不過這次過後,應該不會再有什麽聯系了。他想。
聞風這時擡眼看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說道:“我怕那個帖子還有什麽後續的麻煩,你後面如果還要找我的話,可以給我留一下你的聯系方式……這樣也方便你找到我。”
千萬不要拒絕、千萬不要拒絕,千萬不要——聞風在心中默默祈禱了三遍。
席至揚了揚眉,似乎是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
不一會兒,他把手機扔了過來,她下意識接住。
“你把你電話輸進去。”他說。
聞風心裏一喜,打開手機,反應極快地用席至的號碼給自己撥了電話,然後又将自己的名字和號碼存在了通訊錄裏。
“這裏——第一個。”她指了指手機屏幕。
席至沒看,直接拿回了手機,轉身便走了。
跟聞風分別後,他回職高取了自己的車。
摩托車開出來又經過剛剛才去過一次的網咖,結果讓他發現聞風還在附近轉圈,看情形是迷路了。
他倍感頭疼地取下了頭盔,将車就近停了,自己走到巷子口,叫住了巷子裏背着書包一臉迷茫的聞風。
“喂,你不是走不出去了吧?”
聞風聽到他的聲音,驚喜回頭,看見出口處逆光靠牆站着的人,正是席至。
“啊……呃,那個,我有點忘記路了,主要是這裏我沒來過……”聞風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席至想笑,不禁彎了唇,問她:“你待會兒怎麽回家?”
“嗯?”聞風沒明白他問題的意義在何,但還是回答說,“我搭公交回去。”
“哦。”他了然,“那走吧。”
“去哪?”
“帶你找公交站。”
聞風恍然,忙追上去,是跑了一小段,才勉強跟上他的腳步。
空氣裏有淡淡盛夏的燥味,他們沿着鋪滿西斜日光的巷子走出,眼皮上拂過空氣中跳動的微塵。
聞風側頭看他,壓抑住昭然若揭的心動,終于開口問出了困擾她多日的問題:“席至,你們是明星嗎?”
十八線的那種,走在路上往往驚豔衆生,扔進明星堆裏卻無人問津。
席至被她的問題問得想笑,他搖頭,說:“不是,只是地下樂隊而已。”
“噢,”她似懂非懂,“搖滾樂隊嗎?”
“嗯。”他點頭。
“是不是像崔健唱的那些歌一樣?”
“呃……”席至定義不好,但還是說,“差不多吧。”
但他認為RIOT的風格還是更接近英搖,或者說無法定義——在風格這一欄,他傾向于将RIOT注釋為是區別不出卻也接近無限可能的零。
她又“哦”了聲,複而又看了看席至不算短也不算長的頭發,不免疑問:“那你為什麽不留長頭發?”
“?”席至側頭,沒弄懂她問題的含義。
“我上網查了,我看那些玩搖滾的人都留長發的。”她說着,還指了指自己快到腰間的頭發。
“……”席至無語,不想解釋,便随口說了個理由搪塞,“麻煩,懶得洗。”
“噢,這樣啊。”聞風頓悟,心裏卻在聯想席至留長發的樣子——還挺難想象的。
公交車站不久便走到了,席至不打算陪她等車,擡腿打算再一次離開。
聞風有些不舍,急忙叫住了他。
“席至!”
又幹嘛?席至心想,但還是看向她。
聞風拼命想找些留下他的理由,卻第一次發覺,在這種情形下,找一個恰當的借口竟如此困難。
忽然,她想起了什麽,快速将書包從肩上取下,一邊從夾層裏翻出了一個橘子。
“這個給你。”她将手裏一顆通身橙黃,但新鮮度看上去卻只剩下50%的橘子遞過去——這是她早晨出門時,孟玉塞她書包裏的。
席至怔了片刻,下意識接過來,道了聲:“謝謝。”
聞風笑了笑,剛想說話,往她家方向開的五路車恰好到站。
臨上車的最後一刻,她想起,席至似乎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退後着,心卻朝他走近了幾步,一字一句地說:
“席至,我叫聞風,聽聞的聞,春風的風,
——你一定一定要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