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13
13
然而,經聞風的觀察,這間屋子的混亂程度,已不能用“有點”來形容了。
她從玄關入,相比進門處無燈的昏暗,客廳稍微有一些光——是因為他開了房間裏唯一的頂燈。
客廳北向有一面是落地窗銜接的陽臺,但此時被他用厚重的灰色藍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把整間屋子采光條件襯托得很是差勁。
客廳茶幾上放着幾只落了灰的玻璃水杯,和堆放在一起的各種電子設備,譬如平板、頭戴式耳機等等,各種線纏在一起,使桌上面呈現出相當雜亂的景象。
沙發上以及旁邊角落的一只衣簍,都随意擺滿了他的衣服和褲子。稍微有所挽救的是,聞風一眼看過去,并不能從裏邊找到他的襪子和內褲。
席至站在稍裏的位置,正慌手慌腳地收拾着客廳各個地方。
他回頭看了一眼,瞥見聞風站的位置,想起什麽,忙越過廳內錯落擺放的幾個獨坐矮沙發,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聞風打量他那堆衣服的目光。
直到他覺得聞風看不見了,他才彎下身,将衣服全收抱入了懷裏。
聞風見他轉身面向自己時,整張臉都被衣服掩蓋住,忙說:“沒關系,你放着吧,我去那邊坐就行。”
她指了指裏邊靠近廚房的島臺,席至慌忙看一眼,沒瞧出大問題,于是沒出聲制止她過去。
轉身,她注意到客廳垃圾桶旁落着兩個沒扔進去的啤酒易拉罐,又順便彎腰替他撿起,扔了進去。
除了這些,島臺和主客廳的過渡處,還立着放置了好幾個大吉他盒。
按正常的家庭收納秩序,這幾只巨型琴盒原不該擺在供人過路的通道上。但沒直接攤放在地上,已是他對空間利用這一概念的最大尊重了。
還好房子大,能容他胡亂處置。
她暗暗吸了口氣,終于走到了吧臺。
他的聲音随後跟來:“要不要喝什麽?”
她找到椅子,正要坐下,聽見他的問題,回答說:“白水就好,謝謝。”
得了聞風回應,他卻沉默了,過了很久,他說:
“……家裏沒有可以喝的水。”
聞風看向他,他正站在冰箱前,手裏拿着一只玻璃瓶子,裏面的液體呈現橙黃色——大概是橙汁。
聞風倏爾也沉默了。
雖然早已收到廚房廚具上的灰塵給她的,此處從未開過火的明示,但她還是感到不可思議——他獨居,卻從不用電熱水壺燒水?
她頗感驚訝,指了指他的冰箱,問:“你一直喝冰的嗎?”
“呃……”他摸了摸臉頰,“差不多吧。”
她想說長期喝冰飲傷胃,但話未說出來,又覺得這份叮囑有些越界了,于是她将擔心壓了回去,點點頭,說:“那我就喝你手裏的吧。”
“橘子汽水?”他晃了晃手裏的瓶子,向她确認。
“……”汽水,也行吧。她投降般地颔首,“嗯。”
房子裏暖氣開得很足,這也是為什麽他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仍穿着短袖。
席至去房間裏給她拿demo,她獨自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熱,便把外套脫了。
她想找個地方放一下衣服,轉頭剛好瞧見席至從裏面的房間走出。
他右手裏舉着平板,另一只手則手忙腳亂在解開纏成一團的耳機線。
聞風将衣服搭在手臂上,走過去,對他說:“我來弄吧。”
他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沒說話,而是将手裏的耳機遞給了她。
兩人一同走回島臺邊,聞風一邊拆開耳機線,一邊坐下。
而席至沒坐,仍站着,同時将手裏的平板放在了她面前的流紋木桌面上。
聞風順着看過去,卻注意到吧臺的木制桌面上有數十個黑色的圓點。
根據形狀和成色,她猜測應該是有人熄滅煙頭,是随手将煙在桌臺上燙滅的,所以才會在這些木塊上留下擦不去的一個個黑色的圓。
她偏頭看了眼席至,他只手駐在桌面,人站立着,正微微低頭,從一整個屏幕的音頻裏給她找這次專輯的demo。
他沒察覺聞風遞來的目光,而是全神貫注于手下的文件。等到打開了一個音頻材料,他才轉過來看她,兩人視線湊巧相撞。
都有些愕然,後很快錯開。
席至清了清喉嚨,低聲找她要:“耳機。”
聞風面露窘态,擡手不自然地将散落至頰旁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一面将已經理順的耳機線還給他。
他把耳機插進平板,然後将耳機頭遞還給她,說:“你聽聽看,我去一下那邊。”
他指了指客廳牆面鑿出的一扇門,并未說明要去做什麽,只将平板留給了她。
話說完,他擡腳便朝那扇門走去。
聞風自知不該多問,也不應好奇,于是自顧自戴上耳機,在屏幕上摁下了播放鍵。
前奏是舒緩偏重低音的吉他旋律,很快席至的聲音覆蓋上來,進入歌曲的第一小節。
歌的中段加入了鋼琴——而鋼琴以伴奏的形式,出現在RIOT的作品,就聞風了解以來,似乎是頭一回。
她稍稍訝異後,繼續将整曲聽了下去。
鼓聲在高潮部分和貝斯一起疊入進來,吉他聲弱,主part部分一直以四種樂器的循環交疊,直到歌曲發展到結尾。
這時樂器聲都消匿下去,只剩下席至的聲音。他的清唱,聲音慵懶,獨特的迷幻搖滾腔調,在迷離的氣氛裏,用一句聲音幾乎殆盡于無的歌詞結束了整首歌曲。
她聽完,內心久久難能平靜。
她上一次如這般認真的聽RIOT的歌曲,還是在六年前,他們決定簽約出道的那個夜晚,席至告訴她,他們即将擁有一張屬于他們的真正意義上的音樂專輯。
那時受限于沒有好的收音場地和收音設備,樂隊縱然有主唱獨具風格的唱腔和幾人不凡的樂器功底,但與此時此刻聞風聽到這首歌相比,還是顯得太過青澀。
那時他們的作品是初成形的胚胎,已有模有樣,但遠不及六年後他們傾注全部心血,付之一炬的當下綻放。
RIOT不再是從前那支領着一百五十塊出場費仍覺得高興、滿足的地下樂隊了,他們值得更高更好的舞臺,因此他們來到了這座城市,站到了現在的高度。
聞風為之震撼,手指點亮屏幕,文件頭寫着這首歌曲的名字——《Roll In Ocean Track》
正當她暗暗感慨的時刻,席至不知何時已從房間裏出來。
他不知不覺走到聞風身邊,聞風先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一種不似香水卻仍很好聞的味道,像是雨後的桉樹。
她感覺他走到身邊,擡頭看他,驀然發現,他悄悄将下巴的胡須修理幹淨了,露出他原本清爽的面貌。
她這才驚覺,時隔多年,他竟絲毫未變。
除了更瘦,襯得他臉部輪廓更為分明。
她有些晃神,擡眼間,她居然覺得六年前他的影子在與此刻的他身形慢慢重疊。
她仿佛回到多年前的一個夏日午後,他蜷在音樂工廠的破舊布藝沙發上午睡,而她蹲在他沙發前的空地,好奇他耳朵裏塞的耳機播到一首怎樣的歌曲,以及,伸出食指數他因閉眼而耷在面頰上的濃密睫毛。
一,二,三……
“——怎麽樣,你覺得?”他出聲,将她拉回現實。
聞風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低下頭,看着屏幕,眼前卻是一片蒙蒙的白。
她動作很小的點頭,剛想點評,忽然,客廳的茶幾上煞風景地響起了一道系統鈴聲。
聞風循聲看過去,看見茶幾上有部手機在振動——大約是有人來電。
然而席至似乎并不打算理,他看着聞風,表情裏夾着期待,是在等她未說完的話。
聞風被他盯得有些緊張,她錯開與他相接的視線,指了指客廳的方向,問:“電話,不接嗎?”
席至皺了一下眉,他嗯了聲,轉身走向客廳,将電話接起。
那邊說什麽,聞風并不能聽見,她只看見席至表情不大耐煩,舉着手機,用單字在回複那邊。
“我去不去有什麽差別,我不去公司難道就——”他話說到這兒,似乎覺得自己語氣過沖,他看一眼聞風,強壓下不快,繼續說,“老徐,我今天真的有事。”
聞風聽他這麽說,猜到對面恐怕是徐岱來的電話。
她忙拿着衣服起身,小聲打斷他和電話那邊的通話:“席至,你如果有事的話,我可以先走,你把demo發我郵箱裏就行——”
席至面露為難,似乎并不想讓她走。
他放下手機,對聞風說:“我有個品牌方的活動必須要去,可不可以在這裏等我……半個小時,半小時後我就回來。”
他語意裏停頓了半分鐘,後說:“——小風,我還有話想跟你說。”
等到聞風點頭許下願意等他的承諾,席至才去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和鞋子。他簡單交代聞風幾句之後,很快便出了門。
偌大的屋子再度歸複一片岑寂之中,只剩下她一人對着滿屋子淩亂發呆。
靜坐了會兒,她放下手裏的平板,從島臺離開,走到掩着厚厚一層窗簾的落地窗前。
窗簾被她拉開一角,瞬即有明亮的陽光照進來。房間裏燈光昏暗,有光進來時,一時讓她覺得這光亮甚是刺眼。
适應過後,她透過窗往外看去,陽臺欄杆之外,能看到的景色很廣。
由于這裏是末棟,處在整座山的最高處,因此能俯瞰整面順着山坡向下延展的樓宇。
她也發現,房子的采光條件其實很好,但都被主人掩蓋在一層密不透風的厚幕之下。
她若有所思,放下支着窗簾的手臂,人走回客廳,沙發仍堆着那些衣服。
留意到裏面有些衣服,仍是連吊牌都沒取的嶄新程度,她自動把它們劃為還算幹淨的衣物行列內。
客廳茶幾的抽屜沒有遮蓋板,從她這個視角,能看見裏面塞着的一把尤克裏裏和一個巨大的藥盒。
她覺得有些奇怪,走近看了看那個透明的收納盒,從盒壁可以看到裏面好幾種藥的名稱。
由于名稱生僻,她下意識讀出了聲:“奧美拉……唑腸溶片,克拉黴素……”
後還有一些盒子上留注的是英文,寫着“Venlafaxine”、“Zopiclone”等等。除此之外,大部分英文藥劑都用黑色記號筆寫了服用周期和次數。
聞風更奇怪了,印象裏,席至是身體一直都很健康。他們在一起那一段時間,席至從未生過病,倒是她還感冒過好幾次。
聯想到之前周寅白跟她說,席至生病的事,她更覺事出有異。于是她從包裏找出手機,就着盒壁給這些藥物拍了照片,打算回去查一下它們的功效。
時間被無聊枯坐消磨過去,她不知等了幾個半小時,席至還是沒回來。
而等到這邊席至結束完活動,火急火燎趕回家時,屋內的燈已被人關了。
一切陷在一種抹不開的黑色之中。
他走進玄關,習慣性按亮了客廳的燈,首先看見的是已倍人收拾整齊的鞋櫃,櫃子的最上層還放着他拿給聞風的那雙男式拖鞋。
她還是走了。
他有些落寞,将手裏的鑰匙随手擱在鞋櫃上,人走進去——
沙發上是疊好的一堆一堆的衣服,連衣簍也被整理過,簍邊有序地搭着幾條褲子。
茶幾上所有的線都被厘清了,收在茶幾下的抽屜裏,電子設備則按大到小壘在桌面。
連沙發的位置都稍調整過,變動不大,但已不再阻攔人從通道走過。
吧臺上平板鎖屏黑着,旁邊放着耳機。
冰箱上,貼着一張黃色便簽,上面字跡娟秀、熟悉,他曾也見過多次:
[demo發我郵箱裏吧 [emailprotected]
歌真的很好聽
還有……少喝點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