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散的陰魂

不散的陰魂

客廳裏的一切都像是畫了休止符。

女屍如猙獰的雕像,保持着匍匐伸手的姿勢,而陳望卿則低垂着頭,不敢出聲,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濃重的魚腥味。

長久的憋氣導致面孔通紅。

她後悔了。

無論是女屍,還是那詭谲難辨的男聲,都不是她能夠招惹的,她怎麽能夠因為懼怕其中的一個,而去選擇另一個?

可惜人總是懼怕眼前。

女屍開始往後退,粘膩的水聲響起,與由遠及近的皮鞋聲混合成了舒緩的奏樂,但卻帶不給陳望卿絲毫安定的感覺,相反,不安正在女屍的後退與皮鞋聲的靠近中不斷發酵。

西裝冰冷的布料貼上了後背。

細微的摩擦帶起後背肌肉的顫栗,墨色的蓮花随着肩胛骨的顫動而舒展,仿佛在一瞬間活過來了一般,清雅的花香纏着濃郁的檀香竄入陳望卿的頭腦。

兩道香味,似糾纏又似交鋒,刺激着陳望卿所剩無幾的理智。

伍佑從身後抱着陳望卿,毛茸茸的發頂輕輕蹭着她濕漉漉的臉頰,仿佛讨賞的小狗,近乎天真,可他渾身上下洋溢着的荷爾蒙卻又在強調着他作為男人的侵略性。

“你怎麽......”陳望卿顫抖着問,“你怎麽進來的?”

“重要嗎?”伍佑莞爾,碎發落在山根上,黑暗中,依然能窺見挺立的鼻梁打下的陰影,如雕塑般硬挺,“不是你跟我說的......”

他用嘴唇舔舐着她的臉頰,話語裏彌漫着甜膩又陰冷的呢喃絮語:“要跟我玩嗎?”

陳望卿撥開垂在額前的濕發,檀香味和水腥味順着鼻腔,喚起了她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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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裏空蕩蕩的,之前的女屍仿佛都是幻覺,可地上殘留的半幹水漬卻昭示着一切并非荒唐的臆想,孩童時的回憶以一種不可阻遏的姿勢席卷。

“媽媽說了,我們不能跟你一起玩!”

“因為你是髒東西!會招鬼!”

稚氣未脫的小孩圍在一起,如觀賞稀奇物品一樣望着七歲的陳望卿,其中有幾個男孩,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脫下褲子,在周圍女孩們的嬉笑尖叫中,大笑着說:“哈哈哈,但是童子尿辟邪!說不定可以幫你驅邪哦!”

“虎子你好壞啊!”

“沒辦法,誰讓她老是招鬼!”

虎子還沒說完,就被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婦人扇了一巴掌,那婦人膀大腰圓,赫然是虎子的親娘。

“媽!你打我幹嘛!”虎子捂着臉,連褲子都不扯一下,就開始嚎啕大哭,“明明是你們說的,讓我遇到事兒就尿到陳望卿身上,憑什麽打我!”

婦人垮着臉,粗暴地提起男孩的褲子,低聲罵了幾句,推着小孩子們往自己的院子裏去。

陳望卿的眼珠子轉了轉,她亦步亦趨地也想跟上,可還沒進去,就見那婦人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充斥着忌憚與惡心,仿佛她是什麽肮髒的臭蟲。

砰的一聲。

随着大門關上,木屑混合着雞屎的味道撲在她的臉上。

又是這樣啊。

心稍稍刺痛了一分,轉瞬間又變成了麻木。

陳望卿收起臉上可憐兮兮的表情,撩起頭發,轉頭看着不遠處那一灘黃澄澄的尿液,眼裏不由出現幾分譏諷,她嘀咕着,故作嫌棄,自我挽尊:“尿那麽近,連我衣角都沒打濕。”

還沒上次隔壁村流氓尿的遠。

不跟她玩就不玩呗。

她溜達到河邊。

陳家村附近有一條河,不深但也算不上淺,據說這幾年溺死了好幾個小孩,不過大多都撈到了屍體,唯有一個小孩,連屍體都撈不到。

自那之後,陳家村的人都不會允許自家小孩靠近那裏。

但陳望卿不一樣。

爹不管,忙着往隔壁村跑,去找俏寡婦。

媽無力,每天如老黃牛一般幹着農活,完全沒有管陳望卿的力氣,偶爾看她的眼神還有些怨毒,像是在怪她沒帶把,不能繼承陳家香火,當然,更怨她招惹髒東西,給家裏帶來麻煩。

是了。

從出生開始,陳家就經常出現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故,像什麽撿錢撿到冥幣、陌生人敲門、遇到鬼打牆,經常出現,并且随着陳望卿長大,這些事兒的出現頻率也越來越高。

她爸也越來越不想在家呆,媽媽也不待見她,要不是生不出新的小孩,她說不定早就被丢了。

所以陳望卿格外喜歡到河邊坐着,有時候她甚至希望河水漫上來,将她也一起帶走算了,但那不過是想想罷了,她還是怕死的。

河水帶不走她,但也算是給她提供了一處沒有異樣眼光的庇護所。

不過這次卻與以往有所不同。

她遇到了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瘦骨嶙峋,如幹枯的骷髅,瞧着病恹恹的,眼睛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盯着陳望卿。

陳望卿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眼神。

平靜,但又帶着幾分頑劣,像是在看什麽新奇的玩意兒。

神經病。

陳望卿心裏嘀咕着,可是卻也沒離開,比起那些嫌惡的眼神,小男孩的目光算不得什麽,況且不在這兒呆着,她又能去哪呢?

她已經放棄了跟其他小孩交朋友的念頭,只是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

正發着呆,眼前倏地竄出一道影子,小男孩伸出頭遮擋住了一片光,他好奇地歪了歪腦袋,疑惑道:“你不怕被水沖走嗎?”

小男孩身上有很重的水腥味,但并不刺鼻,陳望卿聳了聳鼻尖,無所謂道:“怕啊。”

“那你為什麽還來?”

“因為無聊。”

“為什麽無聊。”

“......不想跟村裏人玩。”

其實是村裏人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小男孩穿了白色的老頭背心和灰色短褲,像極了上年紀的大爺才有的裝扮,尤其是他背手點頭的模樣,更是透着一股濃濃的長輩感:“有意思。”

“那你要不要跟我玩?”小男孩蹲下來,黑洞洞的眼如深潭,他仿佛是從水底浮出的水妖,伸手,語帶蠱惑,“我可以帶你去游泳哦。”

陳望卿眨眨眼,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有同齡人願意帶自己玩?

“你确定......要帶我?”

“嗯。”男孩的聲音很輕,有幾分空靈,“水裏很好玩哦,我們一起下去吧。”

陳望卿打量了一番男孩,她從地上抓了把,然後猛地湊近男孩,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甚至到了鼻息相交的程度,這個時候陳望卿從男孩的吐息中嗅到了很淡的檀香味。

怪好聞的,陳望卿看着男孩直挺挺的睫毛,不免有些嫉妒,她很早就知道美醜的概念了,因為不少人總說她像個隔壁村的寡婦生的——

天生就長了張婊子的臉。

但不少男的又說寡婦漂亮。

所以婊子大抵都得漂亮才能當吧,如果是這樣,當婊子也不錯。

小男孩沒有躲,表情都沒有變,淡淡的,像是一尊佛。

幾秒後,那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輕輕顫動,他愕然地從耳後取下一朵小黃花,那種盛開在鄉間,最常見的野花。

“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水裏玩呢,”陳望卿倏地往後退了幾步,朝着男孩比了個鬼臉,“就你這小身板,還帶我呢,你比我還像個女孩子!”

縱然陳望卿已經見過千百張飽含惡意的臉,但卻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怪異的笑臉。

惡劣的因子在男孩的唇邊跳躍,突兀的殷紅從他的兩頰浮現,他突然捂住肚子,放聲大笑起來,像是遇到了什麽有趣至極的事情。

“怪人。”陳望卿低低說了句,她往後退了兩步,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後,不免紅了臉,有幾分羞恥,她知道自己早熟,并時常安慰自己要像個大人,這樣才能勝過那些小孩子。

但大人怎麽能怕呢?

可瞧着小男孩笑得渾身痙攣的模樣,陳望卿又發怵,實在不想和他一起玩。

“喂!”陳望卿的眼珠轉了轉,她叉着腰,氣勢十足地朝着男孩擡了擡下颔,“你太瘦了,像個姑娘家,要是你能壯一點,像個男子漢的話——”

她拖長語調,故意制造懸念,勉為其難地說:“我就考慮跟你玩。”

“好啊。”男孩低頭盯着腳背上如山脈蜿蜒般的青色血脈,笑道:“我答應了。”

*

“想起來了?”

伍佑啄了啄陳望卿的發頂,然後那青白的嘴唇就順着發頂描摹,以一種近乎朝拜的姿态,一點點地挪到了她墨色的紋身之上。

“望卿,我是如此的想念你。”

“不管你到哪裏,只要你想,我永遠都會出現的。”

高大俊朗的男人掰過陳望卿的臉,慢慢地吻了上去,陰冷的鼻息混合着檀香,順着這個吻,流淌到了陳望卿的身體裏。

桃花眼仿佛浸着淚,陳望卿感覺到一股火從內心升騰而上,漫過她的四肢百骸,徹底點燃了她所剩無幾的理智。

瓷白的牙齒毫不猶豫地咬合,侵入巢穴的猩紅游蛇被捕捉,卻還是近乎瘋狂地往前探。

伍佑的眉宇微蹙,沉靜的眼注視着陳望卿,如蓄滿了風暴的河谷,帶着執拗的、近乎自毀般的瘋狂。他哀恸地看着昳麗的女人閉着眼,再看着女人落下淚水。

可他還是不願意放開。

涼薄的月亮從雲層後冒出,照入了這方世界。

兩道人影交融,蠕動,像是瀕死交尾的兩條蛇。

黑紅色的鮮血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泊,小巧的牙齒發顫,這才放開了那條肆意掠奪的蛇,可那蛇卻還不知足,繼續攻城拔寨。

怎麽會呢......

陳望卿近乎絕望地,她躺在地上,任由思維被白茫茫的光景取代,在暈過去的前一秒,她終于知道了......

那個不散的陰魂,又回來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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