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許是那時候在齊國傷了身子,我入宮許久也未曾懷上,姬同倒不甚在意,我也覺着自己年紀尚小,此事急不來,倒是阿嬿很不高興,日日求着各方神仙,拜着齊魯兩國的祖宗,求他們賜我一個孩子。
我見了不免好笑,只是阿嬿甚嚴肅地與我說:“姐姐可不能大意,眼下王上只有您一個,您自然是無所謂,可若是往後王上得了新歡,您沒個兒子可怎麽辦,您這王後的位子可有不少人惦記呢。”
我嘴上諾道:“是是是。”心裏卻想着:若是有一日姬同另結新歡不要我了,我也背着他偷漢子去,看看究竟是咱們倆誰吃虧。
不注意地笑了出來,阿嬿看我走神,頗為恨鐵不成鋼:“姐姐您怎麽這樣!”
姬同正過來,聽見我笑,便問:“蔓爾笑什麽呢?阿嬿怎的如此生氣。”
這小蹄子是一幅欺善怕惡的嘴臉,見了姬同,臉恨不得埋到地底下去,更何況是說話了,我只好一邊笑一邊與姬同解釋:“方才與阿嬿開玩笑呢,說若是有一日你棄了我可怎麽辦?”
姬同神色閃了閃,我沒大注意,徑直閃進他懷裏,他刮了刮我的鼻子,言語寵溺:“小王哪裏敢,只怕王後對小王始亂終棄。”
我笑得更歡了,夷奴和阿嬿識趣地悄悄地退了下去,姬同見四下無人,越發地肆無忌憚,幹脆将我打橫抱在榻上。
我狀似無意地問:“大王今日好似尤為高興。”
姬同的手抖了抖,他從榻上坐起來:“有這麽明顯?”
我猜着大約是發生了什麽很特別的好事,姬同這樣的人,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就連我們大婚的時候他也沒有高興到手足顫抖的地步。
姬同沉吟了有片刻,忽而失笑道:“是啊,天大的好事。”我不曉得究竟是怎樣“天大的好事”,但看着他那麽高興,我也跟着高興。
我許久不曾入夢了,齊國的巫說夢是神靈的警示。
可是今晚我夢見一個孩子,是個男孩,獨自坐在舜華殿中,小小的,尤為孤單的樣子。我看着那孩子甚是眼熟,也丢了害怕,一步步地上前去,等到足夠接近時,我拍了拍孩子的肩。
那孩子回過頭來,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像小蝴蝶振翅般可愛又晶瑩,仿佛一陣風便能将他吹走似的。
我猛得驚醒,枕邊竟濕了。
姬同皺着眉頭:“可是遇夢?”
我方才驚醒,心智尚未全,便将夢中所見胡亂說了出來:“我……我們的孩子問,為何父王不肯要他,卻要弟弟?”
我瞧着他,兩眼全然被深深吸引住,我說不清此時我是誰,是姜蔓爾,還是那個孩子的母親,孩子的母親是早已死了的,在她親手殺掉那個孩子的時候,母親這個身份便已随之死去了,可是不知怎的,今夜她又活了。
可是不知怎的,姬同的臉黑得跟鍋底一般,他憤然甩手,連鞋襪也未穿便匆匆離去了,我伸手攔他卻被姬同摔在了地上。
我不曉得,自己算不算被姬同厭棄了,可我怎麽也想不通,我究竟哪裏說錯了什麽,還有姬同那天的離去,看似怒氣沖沖,實則我覺得更像是“落荒而逃”。
這個詞用在姬同身上,好像有着哪裏說不出的怪異。
不知怎的,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那孩子,他還是那麽孤孤單單地坐在舜華殿裏,我上前去與他搭話,他咧起嘴,赫然兩個甜甜地的小梨渦,大抵是随了姬同,姬同也有小梨渦,可是他不喜歡笑,自然也沒多少人瞧見過了。
那孩子伸手要我抱,我沒做過母親,自然也不知怎麽抱孩子,只是硬生生地包着他的肩膀,只見他揚起臉,突然喚了我一聲:“娘。”
一時間,我竟很想落淚。
“娘我走啦,不過你不許再抱那個女人的孩子。”我正想問他,可是還未待出口,那孩子便憑空消失不見了。
驀地,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夢竟是說不出來的詭異。
姬同這次,足足有半個月未曾理我,阿嬿聽小婢女們嚼舌頭根子說是王後半夜惹怒了王上,竟也有人傳我瘋了的。
因為姬同出門的時候連念了兩遍:“王後瘋了,王後瘋了。”這一句半是呢喃的低語卻叫有心人聽了,刻意散成謠言,用來诋毀我。
陽春三月,宮裏的桃花都開了。
魯國的風水好,養的花鳥樹木自也是不會差的,我在齊宮時便很喜歡桃花,我與姬同,也是因為桃花而結緣,因而這桃花開了,我自是得去賞一賞的。
王後所配的婢女衆多,可我偏不喜歡,因而只帶了夷奴一個偷偷從後殿溜出來,對外只說是王後在殿內小憩。
我穿着阿嬿的衣裳,近日來她長高了不少,許是這年歲的少女蹿得特別快,阿嬿已然快攆上我的個子了,因此我穿的她的衣裳倒是沒什麽不合适的。
詩裏說:“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花好看,結的果子也好吃,真是一種既美麗又實用的花。
我正感嘆着,忽聞桃林中有人吹埙,夷奴冷着臉道:“又是大王。”亦不知怎的,夷奴對姬同很沒有好感,見他總是換着花樣來逗我開心,時常在私下裏抱怨,上回姬同與我道歉自己不肯開口,便是學了幾招大武裏的動作與我謝罪。
前幾日姬同不知為了什麽又與我發脾氣,這回我是真生了氣,任他花樣盡出,愣是沒給他好臉色。
我覺着,若是今日姬同表現好,那本公主權且大方一次,不與他計較了!
我囑咐夷奴就待在此處,不必跟進去。
桃林茂密,據聞是因為先王後,也就是姬同的母親,我的姑母齊國文姜最喜歡桃花,桓公親手為他種了這偌大的桃林。
可惜桃花開了滿樹,姑母與桓公卻是陰陽永隔了。如今他們二位同我父王都魂歸九泉,也不知此刻究竟是我父王與姑母雙宿雙飛,還是桓公得到了姑母的陪伴。
桓公是個可憐人,傾盡所有,都未曾得到過姑母的芳心,最後連命也搭了進去。我想着,若是真有黃泉,恐怕姑母也不會選擇他吧。
上一輩的恩怨,終究是難說。
涼風微過,二三瓣桃花謝,正是大好的景象,那桃林中的人驀然回過頭來,我笑容足足僵硬了有半晌——怎麽是慶父那厮?
怎麽魯國的宮防如此松散的麽?
慶父朝我咧開了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這位姑娘好生眼熟。”
我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忽然想起來今日穿的是阿嬿的衣裳,便定下了心,也朝他笑道:“公子安好,咱們從前在王後車駕前見過的。”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只蝴蝶,停在他肩上,慶父沖我眨了眨眼睛,狐貍眼狡黠若厮,我心裏念着:真是招蜂引蝶。
他雖沒有姬同生得那般好看,卻是舉手投足間天然一股風情,我不禁想到,若是将慶父挂牌,或可成魯國第一名倡優。
況且,現如今世道不古,許多權宦人家喜歡男子勝過女子。
慶父攏了攏衣裳,拿着土埙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涼飕飕道:“本公子怎麽覺着比方才要冷些。”
我伸手搶過他方才吹過的那只埙,滿臉的好奇,對着那埙的幾個孔,大眼對小孔:“這東西甚是好聽,可否告知本……怎麽吹?”
他許是被我給問住了,邊笑邊搖了搖頭,仗着身高優勢一把将那埙奪了過去:“此物,我可教不會。”
我好奇地問:“為何?”
慶父又顯出他的狐貍本色,他的臉距我越來越近,直到不能再近,他的鼻子嘴巴盡在眼前,只有眼睛熠熠星光的流轉不停,但聞其言:“我只教自己的女人。”
我鬧了個大紅臉,只好一把推開他的大臉,啐道:“誰稀罕!”
正要離開,他卻拉住我的袖袍:“你也是魯國的公主,為何姐姐能做魯國的王後,你卻只能做陪嫁的媵妾?不如……”
我攔住了他的話頭,接過去,問:“不如給你做姬妾?那還不如給王上做媵妾呢。”即便是慶父沒有夫人,我也不會叫阿嬿給嫁給他,慶父之心,舉國上下恐怕莫有不知的。
“況且,上回叫人說我姐姐瘋了的,也是你吧?”
他不言語,我便知十有八九了。姬同的這個弟弟,空有相貌,可論起才學,和其兄相比,可謂是十萬八千裏。
“你若是願意,我慶父,只你一個夫人。”我不曉得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可還是稍稍愣了愣神,這話,便是姬同也未曾與我說過,說不感動那是我自欺欺人,可齊國的老姑姑說,男人俱是不可信的,尤其是位高權重的男人,我這輩子,深信一個姬同,便夠了。
“你還年輕,這樣的誓,不是可亂發的。”因為女人會真的信。
三月的桃花雨一般的下,待到暮春四月開敗了謝盡了,還有明年,可女人的好顏色開過了一季卻不會有下一季了,我們如同泥裏的殘花般褪色、消失,直至從這世上抹去所有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