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嬿近來很奇怪,總是早出晚歸,也不大愛說話了,我問她也不說。
我覺着沒趣,倒不怎麽搭理她。整日和夷奴這裏逛逛,那邊看看,也很自在。
漪園的路我再找不着了,即便是找着姬同也不會輕易讓我進去,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自找不痛快呢。
宮裏池塘的魚許是知道是春天,也興奮得很。
廊上的柳條拂得我臉上癢癢的,夷奴為我釣魚,我曬着太陽,冷不丁一片陰影投下來,我揉了揉眼睛,透過手指縫去瞧那個擋住了我的陽光的人。
他束着紫金冠,紅滾邊的朝服,星眉劍目,一瞬間我以為是姬同,他近來朝務繁忙,不大來我的舜華殿,回回來也總是一身的酒氣,人也不大清醒,我伺候他忙前忙後累得很。
我可恨手中沒一把扇子,照着這狂徒臉上敲去,夷奴戴着鬥笠專心致志地釣魚,我未開口,是以他也不曉得我這邊發生了什麽,來了什麽人。
慶父一邊望着我,一邊笑。
我不大耐煩他這個樣子,便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子,迫使他到我面前,離得更近。他似是未曾料到我這樣的莽魯,倒吓了一跳,半晌失笑:“你這丫頭很是大膽。”
我懶得理他,向他揮揮手,示意他讓開,別擋住我曬太陽。
慶父自然從善如流,照做了。
“上回同你講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一來便同我講這件事,雖說食色性也,可姬家的這些王孫們怎的都一個德行,看見了美人一個個都流着口水往前遞。
慶父皺了皺眉頭:“你大約心裏在編排我些什麽,當然,也不會是什麽好話,沒準我在你心裏已成了一個登圖好色之人。”
我心中翻了個白眼,難不成您還不是?只是這話到底不好直白地宣于口中,意思到了就行。
是以我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您是王孫公子,我是什麽,一個陪嫁的媵妾。”
這王後的日子頗無聊,還不如從前在齊國做公主呢,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哪裏像現在這麽拘束。
慶父眼睛一轉:“不如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暼了他一眼,他能帶我去什麽好地方?難倒是煙花柳巷?想到這裏,我眼睛不由一亮,這感情好,本公主長這麽大還未曾去過煙花柳巷呢,這回倒是托他的福好好見識一番了。
慶父見我來了興致,卻慢下來了,故意擺了姿态:“且不急。”
我怒眼看他,他賠笑道:“美人莫氣,這樣可是氣不得的。”
我心領神會,一個公子,一個媵妾,哪裏能随意亂逛,自然是得好好包裝一番的!
“夷奴!你過來。”我遠遠喊了一聲,特意控制了聲量,既不是太大,卻也使夷奴剛剛好聽見。
她丢了魚竿,朝我跑來,一瞧見慶父,眉頭皺得比見了姬同還深,我安慰道:“好姑娘,我快悶死了,你便讓他帶咱們去玩一玩吧。”
夷奴對我是百依百順,我開口,她自是無有不應的。
“你去……找兩身宮人的衣裳,嗯……他是男的。”我朝着夷奴眨了眨眼睛,她一瞬間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轉而同情地看了慶父一眼。
我想,這位狐貍公子,從小到大,怕是從未穿過內侍的衣裳吧,別說要他穿,即便是向他提起也是污了這些王孫公子的耳朵。
可慶父見了夷奴為他準備的衣裳卻一言不發地套了起來。
我匆匆換好衣裳,仰起頭望着他,順道眨了眨眼睛:“然後去哪?”
他低低一笑,越發靠近,直到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耳垂上,流蘇耳飾一搖一晃,連帶着整半邊的臉也酥酥麻麻的,我趕緊推開他,氣道:“你做什麽?”
他只字不言,兀自向前去了。
我連忙招呼夷奴跟上。
我們站在漪園前,大眼瞪着小眼。
“這就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慶父竟敢诓騙我,這園子有什麽稀奇的,本公主什麽沒見過,這樣的園子難道齊國就沒有嗎?
“為何如此排斥?”慶父這樣問。
這其中自然是有緣由的,姬同不想我來,無論是什麽原因,我都不想破壞眼前這一點點的溫存,那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
“你看,好戲。”
我順着慶父所指的方向望去,長而茫茫的湖面,倒映着一雙俪影,男的被冠冕遮住了面容,女的清麗柔婉,身姿曼妙,除卻肚子處略略鼓起。
“父王,娘。”遠處跑來一個小童,只紮了兩個小揪揪,紅紅的紮帶,随着小童跑跳間一上一下。
男人及其溫柔地摸了摸小童的腦袋,我看不清他們得而臉,卻也能想到那是怎樣的溫馨,想起昨日種種,姬同對我的寵愛,仿佛成了一場笑話,一場做給天下人的笑話。
夷奴小心喚了我一聲:“公主……”
我沒有理她,只是跑了出去,眼前的此景,我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天上仍是豔日當空,風還是那般輕,繁花依舊競放。
我冷冷瞧着慶父:“你一早知道我是誰,可你為什麽要破壞我的幸福呢?”
慶父笑了笑:“難倒這便是公主認為的幸福,我傾慕公主已久,齊國宮中,不止王兄被公主的美貌所折服。”
我哂笑:“美貌?姬同怕是連我唯一最值得驕傲的東西都不屑一顧。”
“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我閉上眼,盡量不去想過往種種,可是慶父不讓我如願:“王兄在二十多歲時便遇上孟任了,她是黨氏嫡女,身份貴重,若不是王兄死纏爛打,山盟海誓,又豈會如願,他們的大兒子子斑今年已有八歲了。而前些時候,孟任又懷孕了,阖宮皆知,唯你們齊國人不知。”
死纏爛打?死纏爛打!
“姬同的招數無外乎如此。”卻原來不止在我一人的身上實行過,更可笑的是,我從頭到尾都是一枚穩定軍心的棋子。
“公主想揣着明白當糊塗,可慶父不願看公主彌足深陷,有些人,終究不值得傾心相對,王兄如今還貪戀公主的美貌,齊國的權勢,可若有一日,公主年老色衰,王兄會怎樣對您?”
是了,從一開始的那個荷包,我便知道姬同的真心,怕有一半是假的,可我還是想賭一把,賭掉我們的孩子,賭掉我的婚姻,賭掉我所有的信任,卻未料,我原以為的真心,竟連另一半也是假的。
“父王懦弱愚蠢,世人皆知,我王兄倒是個少見的狠角色。”
我盯着他:“公子不是一樣?”
他失笑地搖了搖頭:“至少我對公主,是真心傾慕,公主的美貌,世間罕有。”
我撫着我這張臉,來自齊姜的臉,這張臉背後還有着莫大的牽連和利益。他倒是如此直白地說出來。
“我要你,為我除掉兩個人,我不喜歡和別人分享一件東西。”
他閃了閃眼神,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可怕,那種源于骨血中的殘忍,終于在我的血液裏生根發芽。
晚間待我要就寝時,姬同過來了,他仍是一身酒氣,臉頰熏得暈紅,他是少見的美男子,在我見過的這麽多各國權貴中,除了我的父親齊襄公,無人能出其右。
“蔓爾……蔓爾……”他許久不曾這樣叫過我了,若是昨日,或者今日早晨,我都會歡喜得立馬擁上去,對他噓寒問暖,比如,你吃了沒有,怎麽喝這麽多的酒,要不要沐浴就寝之類的。
可我如今看見他,便想起他和孟任在湖邊相擁,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好不快活。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而又觸電般得縮回了手。
卻不料被姬同看見了,他從背後擁着我,想同我耳鬓厮磨:“蔓爾,你還年輕,孩子總會有的。”
不,不會有了。
我偏過頭去,姬同喝得爛醉,色心卻沒改,還想解我的衣帶,我躲開姬同的撫摸,将他丢在榻上,蹲在他旁邊,我摸着他的發,忽想起結發夫妻,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轉頭叫夷奴:“去把阿嬿叫來。”
內室裏昏暗而暧昧,阿嬿吓得直顫抖,也不敢直視我,我拉起被姬同扯得滑在肩膀上的衣裳,語氣疲憊:“阿嬿,今日你來伺候大王。”
她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嗚咽道:“妾……妾不敢。”
夷奴冷冰冰道:“阿嬿公主還有不敢的事?”她粗魯地扯過阿嬿的手臂一把将其撩起,皓腕雪白,連顆痣也沒有。
阿嬿登時癱倒在地上,嘴巴一張一翕硬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嬿,你的守宮砂呢。”
我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似是給阿嬿判了死刑,她雙目無神,仿若沒了靈魂。
夷奴卻不依不撓:“枉公主将你當作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疼愛,你卻背叛公主!”
良久,從阿嬿嘴裏漏出了幾個字,卻是氣若游絲:“妾,心悅大王,望王後成全。”好似用上了畢生的勇氣。
“便是尋常百姓,也有三妻四妾的,何況一國君王?我怎會怪你,大王醉酒,我今日身體不适,便由你來伺候吧。”我轉過身,沒有去看阿嬿的表情,只聽見“嘎吱”的門響聲,我努力忍住想要回頭的沖動。
屋裏的燭火滅了,半晌傳來阿嬿抑制不住的低喘聲。
一顆淚自我眼中滑落,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我,姜蔓爾,終我一生,必要讨回這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