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結發夫妻,那時候是發了誓的,可是都是“那時候”了。我大約是個頂愛回憶的人,但凡過往有些什麽美好的,總是揪着不放,其實這樣不好,我心裏是知道的。
舜華殿的燭火燃了一夜,直到清晨方有宮女內侍魚貫進了我的卧房。
我坐在正殿,夷奴與我添了一盞茶,等到茶水快吃盡了,姬同慌慌張張地朝我大步走來,身上的衣帶子還未系好,我兀自思忖着,魯公這般的好顏色,倘若進了館子,會是怎樣的令人癡狂,這不,我便是其中一客。
“您醒啦,夷奴,快,給大王上茶。”我熱心招呼,神色如常,:“這茶不錯。”
姬同的臉色很不好:“阿嬿……”
我打斷了他的話:“大王昨夜喝了不少酒,此茶最是醒酒。”
“寡人在問你的話,阿嬿為何會進來?”他的目光緊緊盯着我的,仿佛猛虎,又好像野狼,我将茶盞輕輕擱于案上。
“阿嬿是妾的陪嫁,侍奉大王也是早晚的事,況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麽?妾身上不便,可大王總是要人伺候的,便擅自叫了阿嬿,難不成,大王竟要為此事怪罪妾?怎麽阿嬿昨夜未将大王侍奉得妥帖麽?妾必定重重責罰她!”
姬同揉了揉額頭,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焦頭爛額的樣子,不由“噗嗤”得笑了出來,他便在我的笑聲中越走越遠,直到遠得瞧不見。
這舜華殿又恢複了它的冷清。
我本就是個親緣淡薄的人,這一切,不過是我的妄念,直到我摔進去,砸得頭破血流才肯面對現實,這是我的不對。
“夷奴,燭火燃得不夠亮,你去,叫她們把所有的蠟燭都燃起來。”
其實大殿裏已很亮堂,可我卻沒來由地覺得很暗,夷奴只管照我的吩咐做,又去叫了人把燭火都點燃。
阿嬿還在寝殿裏,她不敢來找我。
“讓阿嬿回去吧,不必來見我了。”我也不敢見她,不見是最好的。
我多麽渴望,姬同能拒絕阿嬿,過來哄一哄我,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從始至終最愛的人一直是我。
果然小白的王後說得很對,男人是一種不會拒絕的東西,財富,美人,權力,皆是來者不拒。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件,很珍貴,卻逃不脫被擺布。
“今年的桃花開得甚好。哦,這是在魯國呢,不是在齊國。”以前齊國也有許多好看的桃花,可總開得不那麽盡興,不那麽叫人歡喜,如今我曉得了,但凡是盛極背後都是朽木,正如這大好的春色,看似風華旖旎,實則瀕臨潰爛。
“越是美好的東西,失去時才越痛呢。”我喃喃自語,取了一枝桃花插在瓶裏,夷奴不解,只是靜靜陪着我,滿殿的燭光熊熊燃着。
快入夏時我得到了我要的消息。
那時阿嬿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孕,自她成為姬同寵姬後我和她便甚少見面,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見面得好,我自诩不是什麽寬和的性子,我多麽怕,我會一時錯手殺了她。
姬同仍時不時上我的舜華殿來,,但比起從前自然少了許多,如今齊國為霸,魯國國力雖有不濟卻也比之從前好了許多,況且山高水遠的,姬同自是不必擔憂我與他的閨房龃龉落入我叔父的耳朵裏。
并且,這樣的家事,小白也是不便管的,或者不如說,他從頭至尾都曉得,只是瞞着我一人。我姜蔓爾何其的可笑啊。
“天氣漸熱了,你往後莫在往我殿裏來,近日姬同往我這裏來的勤。”我一邊系着衣帶子,一邊與他說。
慶父挑起簾子,他只着了白色的中衣,連帶子也未系,莫不自然地敞胸露懷,忽而從背後将我擁住:“王後這是急着趕我走了。”
“公子說的什麽話。”我轉頭粲然一笑,果然美人計還是有些用得,慶父有些失态,我自是暗暗得意,正要說話,卻不妨他忽而将我從背後抱起,我驚呼,卻不敢大聲,只好低低道:“公子快放手。!”
慶父直接将我翻了個面,好家夥,他倒是比姬同更有力些,閨房間也甚多花樣,饒是我這樣的婦人,也不由得羞紅了臉去,錘打着他。
慶父呼哧呼哧地,聲音越發急促,我低頭一瞧,果見他一雙眼睛憋得通紅,我忍不住笑道:“怎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妾什麽也未做,公子便這般了?”
他與我面對面抱着,本來他是高我一頭的,可這樣的姿勢下,我竟比他高了半個頭,他的臉正對着我襟前,我雙手捧着慶父的臉,他的額角落下來一滴汗,忽然,我狠狠地按住他的頭……
剛系好的衣帶子又白費了。
慶父比他的兄長更年輕,是以更加得熱情,常常讓我招架不來,可便是這樣的橫沖直撞叫人沉淪陶醉。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慶父才戀戀不舍地走了,魯國宮中的防守雖嚴,可架不住慶父自小在宮中長大,對這裏熟悉得很。
夷奴小心地為我着衫,姬同今晚要來。
“公主您不怕王上……”
我攏了攏衣襟,瞧見榻上的一番褶痕很是不悅,側臉對一個宮女道:“扔了。”
那宮女愣了愣,夷奴大聲責罵道:“公主叫你去呢,怎不動作?”
這些宮女都是自齊國随我陪嫁來的,自是知道什麽該說還是不該說,可是夷奴今日的脾氣很是急躁。
我坐在狀态前細細地描眉,方才與慶父的一番雲雨早早将妝容暈了。
夷奴欲言又止,我瞧不下去淡淡道:“有什麽話便說吧。”
她打定了主意,眼一閉心一橫,開口道:“公主即便是想……這也太過危險了些,何不讓奴來妥帖地安排,如此這般舜華殿任公子想來即來,想走即走……”
原是為了這個,我将畫眉的筆丢到夷奴手中,笑了一笑:“不是他想來即來,而是我招之即來。”
夷奴似有不解,我卻不願意同她再解釋了:“這樣的日子,也很有趣不是麽?”
這樣的日子,當真是有趣。
“公主,大王晚上說不來了。”
我聽着小宮女的奏報,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便繼續畫我的眉毛,畫到一半索性将其随手丢擲:“不畫了,浪費我的好黛。夷奴,咱們可能荷花去。”
我的眉毛原本便很濃密,因此不畫也沒什麽妨礙,況且夜色深沉,若不是細看是看不出的,此刻姬同不在,阖宮上去也不會有人敢直視于我。
“公主,只有漪園那邊才有荷花。”
我倒是忘了,不過……
“那咱們便去漪園。”
我卻不曾想,此刻的漪園竟是無比的熱鬧。
進進出出的宮婢,慌張得如喪考妣,遠遠我便瞧見姬同身邊的大監。
“公主,王上在漪園呢。”
這個傻奴,姬同自是在漪園吶。
我叫夷奴拉住一個宮婢細細盤問,原是漪園出了事,大約是什麽大事,弄得姬同都無法不來了。
此間人來人往,燈火煌煌,卻無人注意到我眼中的欣喜。
我不顧宮人阻攔,堅持上前,她們不敢攔我,只好跪了一路,皆是請求:“王後不可啊。”
可劍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橫沖直撞,視死如歸,自然,這只是我的想象。
我見到了姬同,前所未有的頹喪,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話都說不完整:“王後……王後怎麽……”
我佯作驚訝:“妾不知王上在此,只是聽聞王上今夜不來舜華殿,略感寂寞,又聽聞此處荷花開得甚好,便想來賞花,可是出了什麽事?這裏面……”
姬同幾乎是瞬間回答我:“裏間無人。”
可那裏斷斷續續的低吟,以及一盆一盆往外送的血水終究是出賣了姬同。
忽聞有人道:“王上,夫人撐不住了。”
姬同慌慌張張地跑進去,連我也來不及顧,我随着他進去,只見床上女子已是極虛弱,姬同拉住她的手,一手撫着她的發,語氣極親昵:“孟任,你不會有事的,寡人不許你有事。”
我頭一次聽姬同喚她的名字,百般缱绻,萬番糾纏,不由得令我對這女子産生了極大的興趣,甚至不忍心看她就這麽可憐得死去,這一瞬間,只有夷奴瞧見我眼底的興奮,那是一種将要擺弄獵物的興奮。
“你就是孟任。我聽過你父兄的名字,他們都是肱骨之臣。”我向她甜甜笑着,以前姬同說我笑起來最好看,自然了,天底下有幾個韶華少女笑起來不好看的。
孟任聽了我的話,仿佛一條瀕死的魚,想要掙紮着說些什麽,姬同湊近她,才聽見她嘴裏說的是什麽,之後便連忙召來宮婢:“将公子般請來。”
那是我之前見過的孩子,論起來我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可能連十歲都沒有,其實我早該想到的,姬同這樣的年紀,怎會到這個年紀才遇見心愛的人呢。
我看見那小小的孩子伏在孟任的床前,于是我對姬同說:“王上,公子年幼令妾想起幼年時妾的母親也是這樣躺着,奄奄一息,妾百般挽留終未能留住母親的性命,是以而今見了這樣的額情形大受感動,妾願獻上我齊國的一味神藥以期留住孟任的性命。”
姬同回頭望我,似是大吃一驚,繼而眼中露出疑惑:“你肯救孟任?”
我心底冷笑一聲,果不信我,姬同這厮從未留有一絲信任與我。
不過裝可憐誰不會呢,不過是裝。我泫然欲泣,不無可憐地望着姬同:“大王竟不信妾的話,妾只是感懷,大王雖藏了美人,可人命當前,妾也不是那等冷心黑腹的人,自是願盡綿薄之力的。”
我這麽一裝可憐,果然姬同便軟了心腸,半信半疑道:“既如此你且拿來試試,孟任眼瞧着是不行了,權且是盡一盡你的心。”
他望着孟任的眼神,滿含憐惜和深情。
我手指扣在一起,末了又淡然地散開,等夷奴拿了藥,我一邊陪着笑一邊小心地命人伺候孟任服下。
豈料姬同一把奪過去,抱着孟任竟親自喂她吃了藥。
姬同又何嘗這樣對過我,他倒是給過我藥,不過是堕胎的藥,那時我在齊國痛不欲生幾欲喪生,可見他姬同來瞧過我一眼?
沒有的。
我原以為他是為了齊魯兩國的聲名,卻不料他是為了自己私心,為着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
“公子般莫害怕,叫夷奴帶你出去吃些點心,你娘就快好了。”
般将信将疑,望了望姬同。顯然姬同也不想孩子在此看着自己娘親受苦,便點了點頭,公子般便眨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沖我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霎那間我幾乎忍不住要去抱一抱他。
“母親,我不許你抱那個孩子。”可是我不能,我不僅不能給這個孩子愛,且我是全身心地恨着這個孩子的,我得恨這對母子。
可是很奇怪,我心裏沒有恨,只有戲耍的快意。
孟任的孩子沒有保住,是個男孩,有五個月了,便是因為孩子月份太大所以小産時才差點要了母親的命。
姬同叫我去了偏殿,孟任需要好好休息,她方才經歷生死大劫,應當靜養。
“寡人不曾料到……”
“不曾料到妾會如此寬容大度?”我冷哼,自然這副樣子也不過是做給姬同看罷了,好叫他多相信我一點。
我轉過頭去佯作生氣,姬同輕輕撫住我的肩膀,竟沒來由地一陣顫栗,直叫我想起下午慶父與我的那陣荒唐。
“蔓爾,蔓爾?”他許久未曾這樣叫過我了,我們王族的名字合該是個擺設,沒人配叫,無人敢叫。
“大王是覺着自己錯了麽?”我嬌嗔,自是知道這些個男人統統是吃軟不吃硬的主。
“小王知錯,不知蔓爾你這般通情達理,小王将孟任藏着也只是怕你吃醋。”
怕是更怕我發現你騙了我。
我撩起姬同的一绺發:“大王你忘了我和你是結發夫妻,曾起過誓的,此生一體,不離不棄,您愛的人,便是我蔓爾當愛的人,我心裏雖氣卻也是氣你将我想得如此惡毒妒忌,而不是您納了孟任。”
“當真?”姬同自以為情場高手,将所有女人騙得團團轉,可那不過是仗着我愛他,可我若不愛他了呢?
我不可能不愛他的,就如同我不可能不恨他一般。
可是當愛變成了恨,腦子便不會再那般糊塗了。
我這一生,不可能再完美了。
“姬同,我最怕你不信我。”我泫然欲泣,淚珠挂在臉上,姬同伸手欲與我擦拭,我巴巴地望着他,好似一株迎風的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