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花驟開,竟在一夕之間,我對夷奴說:“桃花開得真好。”粉白的花瓣迎風展開,在舜華殿一衆的梅花叢中開得燦爛熱鬧,幾個小宮女為這美豔而吸引,在桃花樹下嘻嘻笑笑。
夷奴“咦”了一聲:“怎麽五月了還開這樣盛的桃花?”
是了,五月了,該是夏荷盛開的日子,怎麽開了這一樹又一樹的桃花呢。我掩面輕笑,忽聽得有人說:“大王薨了。”一時間腦子仿佛炸開似的,耳邊響起一首舊的詩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蔓爾,我們一定會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他那樣的目光,像看待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我從此陷進去,再難自拔了。
可是這一切都錯付了,流水的深情,落花之誓言,從當年我在齊宮見他的第一面,就錯了。
我情願這輩子,從不知情為何物,也不要,初識便是痛徹五內。
夷奴提醒我:“公主,大王……他,說是昨晚三更薨了的。”正是他從我寝殿離開的時辰,姬同死在自己的榻上,眼睛還沒有閉上,宮人說大王死不瞑目。
“夷奴,你看滿宮的桃花,這桃花,多好看吶。”我指着窗外,也不知怎的,桃花紛紛掉落起來,不一會天上飄的地上踩的俱是凄涼的桃花瓣了。
“夷奴,大王呢?他說要陪我看桃花的,大王呢?”我搖着她的肩膀,可是她卻告訴我,大王再也不會陪我看桃花了,那麽,謝了也好。
我喃喃念着,突然雙目無神,對着衆宮女道:“咱們也該有所行動了。”
前朝已經吵開了鍋,後院的婦人們也是各有心思,我是王後,所以無論誰做王我的地位都不會有改變。姬同啊姬同,為什麽你總是如此心軟,明知道我做了這麽多的壞事,卻還是要在臨死前放我一馬呢。
可是你最愛的人卻始終都不是我。
夏日裏最是燥熱,我不過走了片刻就出了一身的汗,我問夷奴:“慶父呢?”
果然,夷奴告訴我,慶父在前朝議事,特來知會我一聲,意在告訴我,我這顆棋子的用處該發揮了。我勾唇一笑,低頭瞧着自己的鞋尖,因走得太急,沾了些泥巴。
我把手搭在夷奴的腕上,借着她的力,我才能走得穩當些。
“且讓她得意一陣。”誰也不曉得我說的“她”是誰,可若是慶父在此,一定會洞悉。不由有些發怔。
我趕到前朝時,慶父季友正争得厲害。
“子承父業,大王兒子雖不多,卻也不乏能繼承王位者。”這是季友一方的人。
慶父半睜着一雙狐貍眼,遠遠瞧去好似在閉目養神,可我卻知道,他心中早已是滔天巨浪。
“季友在大王病重之時為躲争端而假托前往陳國安葬友兄,如何還能在堂上如此堂而皇之,竟也不嫌丢人?”
季友去陳國安葬是事實,因此他一下子就被怼得啞口無言,慶父微微彎了彎唇,我一眼便瞧出,那是他計謀得逞之前的标志性笑容,當即想也沒想便沖了進去。
正是雙方僵持之際,我脫口而出:“大王有遺旨,立子般為王。”朝堂一片嘩然,子般年幼,但确實是姬同最為寵愛的兒子,可自從孟任出事之後他便一直寄養在我名下,是以慶父那邊的人質問我:“敢問王後,可有憑據,誰都知道,子般乃是寄養在您名下的孩子,您偏着他也無可厚非,可是公子慶父,才能卓越,早在先王與齊會盟之時便執掌過朝政,且公子慶父年長,不會受外戚所擾。”
這話便是直把矛頭對準我了,我輕輕一笑彈了回去:“子般又不是我親生的,他生母孟姬尚且在世,好處又輪得到我什麽,你說他寄養在我名下,不過是先王疼他罷了。”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直把那老臣說得啞口無言,暗自用袖子抹着額頭。
慶父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端的冷漠,他斜裏輕飄飄睨我一下,我自是不甘示弱,也瞪了回去,嘴角牽起一抹笑,他忽然舉起板笏,朗聲道:“我願尊公子子般為王。”
我倒是極為詫異,慶父窮畢生之心血,不就是想登上王位麽,怎麽事到臨頭又願意拱手将王位讓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呢。
果然,不出預料的,慶父趁着衆老臣低頭的時候,猛得與我對視,那裏面的侵略性不言而喻,幾乎是毫不掩飾地告訴我:子般坐不長這個王位。
我低頭避過他的目光,卻在回到內殿的時候輕輕地嗤笑起來。
“夷奴,他們都蠢。”無論是季友還是慶父,甚至是姬同,都這樣被我輕而易舉地玩弄在股掌之間,這究竟是他們太蠢,還是有意讓着我?
可惜,都不重要了。
子般繼承王位後,第一件事就是追贈谥號,我随口與他說,就叫莊吧,姬同的一生,可不就在“裝”麽,對着孟任裝,對着我也裝,甚至對着自己也裝。
不過老臣們倒是覺得,莊這一字甚好,暗含鄭重之意,姬同在先桓公的基業之下,使魯國日漸中興,實在是功不可沒。
可那都是外頭人看着的。
百姓們看待王室,總覺得至高無上,莫不尊貴,視人命如草芥。可是百姓們不知道,王室的命才是最微賤的。從來都如同貨物一般,任打任賣,毫無尊嚴,甚至于,普通百姓可以以一己之力改變命運,可是王室不能,王室自一出生,便背負上了不可更改的命運。
窮盡一生,都擺脫不了。
姬同如是,我如是,慶父也如是。
無論再多的陰謀詭計,都改變不了,我們三個為這命運所驅使着去争鬥暗算的結局。
我抱着夷奴,她為我折了一枝桃樹枝。
“這是最後一枝了。”宮裏的桃樹我命人都砍了,有些東西,既然看着傷心,便只能不看了。
可是夷奴不贊同我:“既然公主傷心,就不該設計要先王的命。”
我愣了愣,看着銅鏡裏陌生的自己,又很熟悉,還是那麽茂密的頭發,細長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嫣紅的唇,美豔如當年,甚至尤勝從前。
那日我算準慶父會來,便先差人通知姬同,使他拖着病體到舜華殿來捉奸,我賭的是姬同的自尊心和一點點對我的真心,事實證明,我賭對了,倘若我賭錯了,此刻便該随先王一同葬入王陵。
夷奴為我梳發,我卻一把将妝臺上所有的東西掃在地上,歇斯底裏:“為什麽?為什麽!我以為,只要他厭棄了孟任便會記得我的好處,可是這麽多年,他待我甚至不如之前。到如今我才發現,他對孟任,真是一往情深,他從來都相信孟任的溫婉賢淑,也從來都不懷疑我的自私惡毒。當年,他只不過是想要保住孟任命,他早已立了子般為太子!”
原來,無論我怎樣努力,都是比不上孟任的一根頭發絲的。
我突然“咯咯”笑起來,抓住夷奴的手腕,狂笑道:“他死了!他死了!不要緊,他們很快都會去陪他的,他最疼愛的子般,他最愛的孟任!”
其實我想過留子般一命的,真的。
夷奴抱着我,任由我伏在她肩上哭泣。
只要慶父登不上王位,魯國的災難,便沒有窮盡的時候,子般一個毛頭小子,還犯不上我搭上自己親自送他。
晚上我久違地夢見了姬同,他不說話,只是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盯住我,盯得我頭皮發麻,我尚且未意識到,姬同已經死去,只是抓着他的衣襟,問出了一句我想問多年卻始終沒有問出口的話:“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一定得是齊姜的女兒,一定得是姜蔓爾。
他沒有回答我,待我伸手去夠他時,姬同又仿佛鏡花水月般憑空消失了。
我自床上驚醒,流了滿面的淚,夷奴伺候我洗漱,并告訴我,從今日起,我便要随着子般一同去朝堂了。這也是我的本意。
她給我梳了個看着年紀較長的發髻,又換上早就準備好的,顏色老氣沉悶的衣裳,配着一臉的老氣橫秋,倒把太後的姿态做足了七八分。
連夷奴都說:“果然人靠衣裝,公主再美貌,也被這打扮拖累了。”
我撫着鬓角罵道:“亂說什麽,仔細我撕了你的嘴。”這些年來,她倒是越來越機靈了,常常只要我說了上句,她便想着下句等我,我知道她是見我日子過得太苦,故意做些笑話好讓我高興,便也笑納了她這番苦心。
子般坐在從前姬同坐過的王座上,小小的年紀,滿臉肅容,側面瞧去,倒像極了他的父親,只是略顯稚嫩。
慶父從頭至尾都在和子般對着來。
子般說西,慶父偏偏要說東,氣得子般小小的腦袋晃來晃去,拳頭握得緊緊地,我坐在後頭,幾乎是瞧得一清二楚,只能象征性地咳了兩聲。
豈料慶父倒是不依不撓了:“敢問太後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作者有話要說:
我哪裏敢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