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選秀
選秀
元慶二十一年秋,帝崩,哀。
元慶二十一年秋,後反,敗,焚于長秋宮。
貞玉一年秋,五皇子順天即位,大赦天下。
缪穟端坐于後位之上。
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她心裏無波無瀾,眼底一片麻木。
這火是她放的。
她知道自己的下場,謀反失敗,會被斬首示衆。首級被挂于高牆之上經歷風吹日曬,屍體随意扔到亂葬崗被野狗瘋搶。
她不願落得這樣的下場。
既然要死,那就帶着困住她的長秋宮一起死吧。
缪穟閉上眼,濃煙嗆鼻,她有些呼吸困難。
她以為死前自己會走馬燈般的回憶起生平往事,但并沒有。
這樣很好,她想。
她開始咳嗽。
眼淚模糊了視線,她覺得腦子不聽使喚了。
因為她還是想起了那些事。
她問自己,為什麽會敗?
她從後位上滑落倒在地上,眼裏有淚落下。
她拼盡力氣質問:“為什麽這世道獨吞女子入腹!?”
“為什麽!”
“為何只是女子啊啊啊!”
聲嘶力竭。
她喊出了最後一口氣。
沒人回答她。
無人來救她。
火焰熊熊,吞噬了一切。
元慶十六年。
天明風清,綠草如茵,是踏青的好時節。
馬車行的緩慢平穩,缪穟睡得舒适惬意,睡夠了便悠悠轉醒。
旁邊繡香囊的茗錦見自家小姐醒來,放下香囊轉去拿杯盞。
缪穟接過喝幾口潤嗓,再上前去瞧那香囊。
“怎麽繡的白荷,素淨,我不喜。”
茗錦語氣不好,似是因這話有些生氣:“夫人喜愛白荷,小姐自是要帶着這個去面見夫人的,這樣才能更讨夫人喜歡。”
缪穟一臉淡然,無所謂:“哦。”
茗錦恨鐵不成鋼:“小姐!您能不能不要這麽冷靜啊,要表現的高興些,聽說二小姐就是個活潑的性子,夫人大概率是喜歡這樣的。”
缪穟明白茗錦是為了她好,想要讓她投其所好争得安寧侯夫人的喜愛。
“可是茗錦,你要知道,夫人若是心裏有我這個女兒,就不會在幼時送我去箴言寺與青燈古佛相伴,更不會一次都不曾來瞧我。”
缪穟握住茗錦的手,打斷她欲張開的嘴,接着說:“好錦兒,我不喜白荷,你為我換個樣式吧?”
茗錦生氣,但看着缪穟那雙含笑意的眼眸,終究還是沒了脾氣。
“小姐,奴婢是怕您不得夫人喜歡會被下人們怠慢。”
缪穟撐着腦袋假寐,随口回答:“那還不至于,畢竟我是侯府嫡長女,是安寧侯和大夫人親生的,不至于連下人也敢欺負到我頭上。”
茗錦卻是擔憂得很,坐過來湊近缪穟說:“小姐,可我先前看話本子裏,那些不得寵的庶出小姐們都被打壓欺負的好慘。”
缪穟嘆口氣,捏捏茗錦軟嘟嘟的臉蛋,語氣溫和:“乖錦兒,信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我可是嫡長女,與那些你看過的庶出不同。”
茗錦揉揉被捏的臉頰,不知道該說什麽。
黃昏時分,馬車入了京城,約行走一炷香的時間,馬車徐徐停在安寧侯門前。
此時安寧侯夫人攜家中女眷一應在門前等候。
缪穟下車,行禮:“缪穟見過夫人。”
大夫人似是沒感受到她的疏離,親切的上前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是娘的好穟兒,現今回了家,娘也能看着你長大了。”
身後一群人此時才開口歡迎:“恭迎大小姐回府。”
晚膳時。
缪穟覺得自己臉笑得有些僵硬了,但環顧底下那些笑談的府中女眷,人人臉上笑意滴水不漏,做的比她都要好上幾分。
身心俱疲的應付完大夫人及一衆女眷,缪穟領着茗錦入住順心閣。
只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床榻,缪穟洗漱後歪靠坐在窗邊小榻上看話本子。
茗錦進來通報說是二小姐來看望她。
缪穟把話本子壓在佛經底下,讓缪翎進來。
“深夜叨擾姐姐,還望姐姐見諒。”缪翎行禮後,在一旁落座。
“有事嗎?”語氣疏離淡漠,是缪穟一貫的說話作風。
缪翎斟酌着開口:“姐姐,過幾日是思緣郡主的賞花宴,妹妹想邀姐姐一同前往。”
缪穟借着燭火打量她。
缪翎與她一母同胞,眉眼間細看有些相像,連那聲音都帶有幾分相似。
只是性格有很大不同。
缪穟撐着腦袋,掩嘴打了個哈欠,聲音懶散:“哦?郡主沒有給我下請帖吧?不請自來會讓人厭惡的。”
缪翎愣住幾秒,缪穟見她眼眶泛了紅,微不可查的嘆息一聲。
“姐姐,妹妹沒有這個意思,妹妹只是怕姐姐在宅院中悶壞了身體。”
缪穟揉揉眉心,下逐客令:“說完了嗎?說完就請回吧。”
缪翎低頭,乖巧起身行禮退下。
“小姐,這二小姐……”茗錦上前來添燭火,被缪穟止住。
“也沒什麽,我不理她就好了。我困了,燭火不用再添。”說罷,起身來到床上。
茗錦滅掉所有蠟燭,守在門口。
她有些不明白小姐為何會生氣。
第二日清晨。
缪穟早早侯在大夫人房外,見顧嬷嬷出來,她行禮:“顧嬷嬷安,不知夫人是否醒了?”
“大小姐,夫人讓您進去替她梳發。”
缪穟低垂眼睑,溫順應下。
木梳沒入發間,順滑的一梳到底。
“穟兒一直沒開口喚我母親呢。”
手有一瞬的停頓,很快又繼續梳發。
“母親。”比平日的語氣還要淡漠。
大夫人卻是眼含熱淚,很是高興,轉身握住缪穟的手,聲音不可控制的有些顫抖:“是娘對不住你,是侯爺對不住你。”
缪穟一直都冷靜疏離,此刻卻染上些哭腔:“我不怪母親和父親,我知曉你們有苦衷的。”
有苦衷個屁。
缪穟眼裏的動容不達眼底,但大夫人低頭哭的泣不成聲,沒注意到這點。
好煩。
缪穟柔聲開口勸導:“母親,再哭眼睛可就要腫了,若是待會讓那些姨娘和妹妹們看到就不好了。”
說完,大夫人擡頭擦擦淚,又恢複成了端嚴的侯府主母。
兩人間再無話。
大夫人是牽着缪穟的手來到正廳的,此時府中女眷能來的全來了,一齊向兩位問安。
早膳缪穟是和大夫人與缪翎一同在膳廳吃的。
缪翎再次說起同個話題:“姐姐,我與郡主說了,郡主特意讓我帶你一同前往。”
缪穟放下筷箸,嘴角牽起和氣的笑:“既如此,那過幾日我便一同前往吧。”
大夫人适當開口:“穟兒,那你過會就和翎兒一同去衣店裏看看,選幾身看中的布匹,買來讓府裏的裁縫和繡娘為你趕制新衣。”
缪穟乖巧道謝:“是,女兒謝過母親。”
寬大舒适的馬車內,缪穟和缪翎相顧無言,看出缪翎的猶豫,缪穟率先問話:“怎麽了?妹妹有什麽話要與我說?”
缪翎有些緊張:“姐姐,我昨夜太過着急,有些顧慮不周,姐姐不要生我的氣。”
缪穟有些不太明白,開朗的侯府嫡二小姐,怎麽在她跟前就這邊畏畏縮縮?
“哦,不打緊,我從未放在心上。”缪穟說的随意,但也是實話。
什麽侯府,什麽母親父親妹妹的,都從未入她眼。
一個自出生就在箴言寺的侯府嫡女,衆所周知的娘不疼爹不愛,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
缪穟有些自嘲。
缪穟随意挑了幾個明豔的布匹,後又與缪翎前往酒樓用午膳。
她們在酒樓遇到了昌平侯世子。
缪穟低頭行完禮之後就在一旁聽着二人寒暄,這時候的缪翎倒是開朗不少,最起碼沒有面對她時的小心翼翼了。
蔣詩欽像是終于注意到一旁的缪穟,問:“這位便是缪穟妹妹了吧,今日可謂是見到真人了。”
缪穟:“世子說笑了,我哪擔得起世子的一聲妹妹。”
這話一出倒是讓人好生尴尬。
缪翎解圍:“世子莫怪,姐姐在寺裏待久了,還不太擅長與人交談,還望世子海涵。”
蔣詩欽不甚在意:“無妨無妨,只是本世子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缪穟瞥一眼蔣詩欽的背影,眼底的情緒晦暗不明,只一眼便很快收攏情緒,跟随缪翎入了包間。
午膳用過之後,缪翎又拉着她去看了首飾,缪穟沒拒絕。
回府路上,缪翎突然喊停馬車,下去親自買了兩串糖葫蘆。
缪穟有些怔愣的從她手裏接過糖葫蘆。
缪翎笑的熱情:“姐姐,嘗嘗,他家的糖葫蘆一直都很好吃。”
說完她率先咬一口。
缪穟看看手裏的糖葫蘆,再看看缪翎吃的樣子,她猶豫之下還是咬了一小口。
糖衣酥脆,入口即化,山楂酸甜。
還行。
回府時正好趕上晚膳,安寧侯也在,一家四口第一次在一張桌上用膳。
缪穟無波無瀾,倒是一旁的缪翎激動得很,說了好些話,為了不讓她冷場,缪穟臉上也添點笑意。
之後幾日缪穟空閑時間都躲在順心閣不出來見人,也就只見缪翎。
缪翎發覺她喜愛看話本子之後就會給她帶來好些新奇時穎的新作。
時間一晃眼就到了思緣郡主的賞花宴。
賞花宴上來往的都是京中世家貴族,場面很熱鬧。
缪翎沒去與平時交好的姐妹共同游玩,倒是寸步不離的跟在缪穟身旁。
這惹得她有些不快。
“你不去與她人說話嗎?”缪穟語氣不是很好。
缪翎這幾日似是不怕她了,沒了初見幾日的小心。
“無事,反正與她們常見面,我還是跟在姐姐身邊的好。”
缪穟細細看她,不知她在打什麽鬼主意。
最後二人來到一處涼亭歇腳,沒過多久郡主就來尋缪翎。
“缪翎,快來……你就是缪穟吧?翎兒的姐姐?”
缪穟沒開口,只是行禮,郡主也不管她,拉着缪翎就走,缪翎力氣小拗不過她,被拽着走。
“郡主,我姐姐還在那!”
“哎呀又沒事,那麽大的人不會丢的,你快陪我去見見江珸。”
思緣郡主的聲音不大,但也夠缪穟聽見。
江珸。
缪穟眯起眼,心思有些活絡起來。
但她依舊未動。
賞花宴對她來說很無聊。
強撐到上馬車,困意襲來将她包裹住,不顧缪翎幾次三番的欲開口,缪穟閉眼睡去。
夜晚,茗錦偷偷給缪穟拿來小廚房的燒乳鴿,缪穟雙手合十,嘴裏念叨:“佛祖莫怪,佛祖莫怪。”然後就和茗錦分食幹淨。
缪穟有些沒形象的打個嗝,茗錦有些惆悵:“小姐,你說我們這種偷偷摸摸吃葷食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啊?”
缪穟給自己倒一杯清酒,酒下肚,缪穟舒服的眯起眼,發出一聲感慨。
“偷着吃才刺激啊。”說着就給茗錦也倒一杯。
“我們在箴言寺就這般偷偷摸摸,怎麽現在回府了,也要這樣?而且大家都默認小姐你只吃素食,我看小姐近日都瘦了不少。”
缪穟算算日子,選秀快要開始了。
“快了,馬上就能大吃大喝了。”
心滿意足的吃飽喝足後,倒頭就睡下。
閨閣中女子的日常無趣,讓缪穟生厭,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随意出府。
她知道自己為什麽能被接回來。
她知道自己是犧牲品。
了無生趣的日子過了一月又一月,在無數的話本子時光裏,缪穟等來了皇帝選秀旨令。
這日晚膳後,缪穟被安寧侯叫入了書房。
“父親。”這幾月以來,缪穟都在扮演乖巧的嫡長女。
“穟兒,皇上最近開始選秀了。”
這般開門見山在缪穟預料之中,她輕緩開口:“……女兒明白的。”
“不,為父的意思是,你近日和翎兒一同前往箴言寺避避風頭。”
缪穟沒了往日平靜,猛的擡頭,一下子撞見安寧侯眼裏。
缪穟後背出了些冷汗。
“你果然誤會了。”安寧侯嘆氣,上前慈愛的看着她。
“穟兒,你該相信我和你母親的。”
缪穟低垂頭不言語,許久才感受到頭上的撫摸。
“別亂想那些,早些休息吧,明日清早就去箴言寺,先待上幾月。”
缪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順心閣,又是如何上床的。
滿腦子都是安寧侯說的那些話。
為什麽?
不就是為了讓我入宮才讓我回來的嗎?
缪穟覺得自己腦袋一片漿糊。
翌日,兩人很早便出發了,京中也很快傳出消息,安寧侯的兩位嫡長女都染了疾,連夜喊了大夫去也不見好,最後是箴言寺的住持說有法子,才堪堪保住兩人的性命。
只是這樣一來耽誤了選秀,安寧侯府便選了位庶女過繼到夫人名下,以嫡三女的身份選秀入了宮。
聽完茗錦說的這些,缪穟臉上一片冷漠。
“小姐?”茗錦最近察覺出她的不對勁,可絞盡腦汁也不知為何會這樣。
“沒事,頭疼罷了。”自從重回到箴言寺之後,缪穟真覺得頭時常會痛,不過也并不嚴重。
午後下了雨,缪翎和缪穟坐在一處,同看落雨紛紛。
“姐姐似乎有煩惱?”缪翎溫潤的嗓音在缪穟耳邊響起。
“沒有。”她否認。
“姐姐騙人。”缪翎現在和缪穟相處時,總是一副沒大沒小的樣子,缪穟也不管她,她的膽子就越來越大。
“對,我騙你的。”缪穟承認的很幹脆。
“姐姐是不是在想,為何自己沒有入宮?”
缪穟的黑眸盯在那張與她相似的臉上。
“姐姐就沒想過,父親與母親是真的想你才會接你回府的嗎?”
缪穟笑出聲,帶着點冷意。
她顯然不信。
“妹妹似乎不記得了,我那日回府是與你們的第一次相見。”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我與侯府間無半點往來。”
“也無半點情分。”
缪翎見缪穟扯下面具,有些直愣愣的回望她。
缪穟心煩,她居然看不懂缪翎眼底的情緒。
缪穟起身,一旁的茗錦明白她的意思,拿起油紙傘撐開,兩人走進雨中。
雨下的很大,升起了一些雨霧,顯得缪穟的身影有些缥缈。
缪翎坐在椅上,背脊有些塌,薄唇緊抿,眼裏情緒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