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趙瑾瑜投去試探性的目光, 不待她細看。

那蒙面人受了傷,便也不糾纏,只前劈幾招, 那人本就力大。

而趙瑾瑜的心神尚未集中,匆忙間只舉劍抗衡,連連退後數步,眼睜睜看着那黑衣人消失在亂成一鍋粥的人群中。

那人極擅長隐蔽,入了人群像是魚兒入了水, 滑不留手, 以趙瑾瑜超乎常人的眼力, 竟也不能找到她分毫身影。

“主子……”蟬衣上前還想說些什麽,似乎對那人身份存疑。

趙瑾瑜一擺手, 眼神銳利。

蟬衣不敢再說, 老實殺敵。

這倆夥人不知為何身手都算不錯, 但趙瑾瑜能感覺出來都沒有真的朝自己下死手,攻勢相當疲态, 要麽是指揮者是個庸才,要麽就是另有圖謀。

兩批人目的都不在她。

倒是能初步排除鳳帝派人的可能性。

還沒等她細想, 遠處有馬蹄齊發的落地震感,敵人極有秩序撤退,訓練有素,不是一般的殺手。

趙瑾瑜此刻懶得再追,她先是拍了拍蟬衣的肩膀, 見她無礙,便回身前去方才躲避的地方。

那處堆疊了數具屍體。

鳳翊月舉着藏在右臂的袖箭, 倒是勤勤懇懇地站在表弟前面警戒。

趙瑾瑜眯了眯眼睛,若真是這人派來的手下, 這人殺了那麽多辛苦培養的死士倒也是舍得,這可不是殺了小貓三兩只。

“翊月殿下勇武!”

趙瑾瑜快步上前,粗粗行了禮,便站起身。

“瑾瑜!”帝卿一如最初穿着純色的衣裳,沒弄髒一點,可見确實被保護得極好,他那雙上挑的狐貍眼中還帶着些許的驚魂未定。

見着心上人,他也顧不得是何場合,便撲上來,胡亂地摸索着她兩處舊傷。

趙瑾瑜不自覺松開無意識蹙起的眉頭,周身肅殺之氣幾息間便收斂得幹幹淨淨。

她垂着眸,仔細打量如玉似寶的小公子。

“你沒事就好。”她捉住他作亂的手,語氣淡淡道。

鳳翊星遲疑地擡頭看她,她眼中不見笑意,竟還帶着些審視。

他的心猛地拎起,莫非她發現了什麽?

鴉羽般的睫毛淩亂地撲閃了幾下,他便穩住了心神,關切道:“傷口可疼?”

趙瑾瑜不過試他一試,見他反應如常,心中着實松了口氣。

不是他就好……

漆黑的眸子如一汪深潭,波瀾不驚下數種情緒翻湧,趙瑾瑜閉了閉眼,藏住所有。

她給過機會的,切莫負了她的信任……

**

趙瑾瑜将帝卿送回帳子,又陪了許久,已是近黃昏,才離了那處。

她慢慢踱步,霞光極美,橙黃泛紫的餘光似一輕紗籠罩在重重密林之上,她駐足,心中應景升起幾抹惆悵。

“瑾瑜。”

有人輕輕呼喊了她一聲。

她回過頭去。

王府帳外,一個裹得極嚴實的人朝她揮了揮手。

“玉澄?”她訝然。

前些日子,她曾去拜訪,被下人告知鄭玉澄卧病在床,誰也不見。

她便沒有打擾,她這友人身子骨弱,卧床養病是常有的事情,倒也不是什麽大病,聽玉澄說是胎裏帶出來的不足之症。

“可是好些了?快些進來吧。”趙瑾瑜掀開帳子。

有侍從進來重新撥熱炭火,提着溫熱的水給二人斟茶。

“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服,卧床不起,你受了傷也沒來看一眼。”鄭玉澄似乎還有些怕冷,蜷縮身子,捧着茶杯,低垂頭顱,全不見往日端正姿态。

“小傷。”趙瑾瑜寬慰。

說罷又嘆了口氣,不過短短數日,竟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再回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今天又遇險了?”鄭玉澄即使卧病,似乎也沒放松對外頭消息的探聽。

趙瑾瑜握着茶杯的手一頓,擱置在桌上。

“小小刺客,帝卿無礙。”

鄭玉澄苦笑:“我并非是為了帝卿來的,只是想問候你一下。”

“我身強體壯,倒是你,稍稍不注意便要病倒,若是每月來上那麽一回,相府的下人怕是都要吓死了吧。”

趙瑾瑜這話是不經意說出口的。

口中還抿着茶水的鄭玉澄嗆着水,連連咳嗽了好幾聲,神色有些許的尴尬。

“切莫再提這話,你口中我這不足之症倒像是男兒家來的月事,每月一回,若被旁人聽見了,我之清譽毀之一旦。”

趙瑾瑜讪讪一笑,這才覺得與前些日子生了嫌隙的友人之間少了些隔閡。

“今日拖着病體,不過是想看看你有無受傷,既然一切安好,我也不便久留了。”鄭玉澄道。

她面色還有些蒼白,往日不點而朱的唇瓣失了血色,趙瑾瑜神色恍惚,只覺得似曾相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友人嘴唇發呆。

鄭玉澄被她盯着,臉上倒是顯出兩抹紅暈,行禮辭別,動作間隙還有幾分慌亂。

走到帳口,趙瑾瑜又輕輕喊住她。

“玉澄,我知你多謀,且如今與帝卿走的極近,若有可能,能否告知我今日之事帝卿那邊探查的結果?”

鄭玉澄停下腳步,回眸,那人像是一尊玉雕般,靜默的,面容也仿佛冷峻起來,端坐在桌旁,沒有朝她這處看,目光虛虛地凝視在某處。

“好……”鄭玉澄喉間有些艱澀,她今日來此當然不只是為了看望友人,更有其他目的。

帝卿每每遇上情愛,便失了理智,如天下千千萬萬蠢笨男子一般,如何能成為統領鳳國的首領,她自是來游說友人放手的。

思來想去,臨到頭,因為怕失了友人,她口中的挑撥竟說不出口。

莫說帝卿為了情愛,她也逃不過“情誼”二字,若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活得該是多麽可悲?

而那位帝卿最在乎,最寶貴的莫過于寧王女了!

可如今趙瑾瑜似乎和帝卿産生了嫌隙,若帝卿真有不妥,二人關系并非需要她使計相破,倒時她還是好屬下,好友人……

母親常以聖人姿态要求她,殊不知她早早便學會掩藏自己的小小私心。

鄭玉澄轉身,松了抵着門簾的手。

厚重的門簾落下,一寸寸吞沒了帳中那人端坐桌旁的身影。

**

入了夜,趙瑾瑜伏在案上,手中筆杆不停。

帳簾處傳來布料摩擦的“嗖嗖”聲,趙瑾瑜擡眸看去,自然而然地合上案上文牍,朝門口那人迎去。

帳外行走寒冷,男人鼻尖凍得發紅,他搓揉帶着些微寒氣的雙手,搓的有了些溫度,擡頭尋找心上人的蹤跡。

便瞧見她挺立的身子站在兩米開外,嘴角還勾着淡淡的笑容。

她敞開雙臂,絲毫不避諱還在帳中伺候的侍從。

若說趙瑾瑜平日裏還有幾分顧慮,那鳳翊星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二人的關系,為人更是奉行高調行事的原則。

當下他只覺得驚喜,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如乳燕歸巢,投入了她的懷抱。

她緊緊擁着他,男人的身量不似其他男兒那麽纖弱,很好地支撐住了她壓來的力量。

他骨架大,過去在秦樓中學舞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她有些晃神,不由得想起過去她倚靠在秦樓那棵參天老樹上,透過窗戶的縫隙,看他如何一遍遍摔倒又站起來。

那時,她就想這人可真倔啊。

“我想看你跳舞。”她湊在他耳邊,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

他頸間半處立起疙瘩,耳廓紅得快要滴血,明明知道旁人絕聽不見她的聲音,可還是做賊心虛地偷瞄那些侍從。

“你們都下去吧。”耳邊傳來女人懶散的聲音。

那些低着頭不敢動的侍從們像是得了特赦令,沒一會,人便散得幹淨。

趙瑾瑜松開了環着他的臂膀,輕松寫意地撐着下巴,半個身子像是沒了骨頭,倚靠在桌邊,谪仙模樣中竟多了幾分妖冶。

特別是那雙鳳眼,往日從不為他動容的眼睛,竟也有春水般潋滟的波光。

他像是活在冰火兩重天中,身子是滾燙的,可是他的心卻忍不住發寒發冷。

他孤零零地站着,是個體态修長的模樣,卻恨不得将自己縮成小小的團。

“你明明知道我跳舞最是不好看,如何還要羞辱我?”

他別過臉,強壓着心中酸楚,面上裝作惱怒。

他好似天生缺根跳舞的筋,不管他如何下功夫去練習,都學得不倫不類,身子骨還比一般的男子壯些,沒有半分嬌弱的滋味。

這女人最是歡喜莺莺燕燕圍在自己身邊跳舞,每每看到,他都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惜,人力有所及,他做不到。

“轉個圈給我看看。”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說什麽,伸手畫了個圈。

他應是覺得抹不開面子,覺得她像是在對待小倌般折辱自己的,可他的身體仿若不聽使喚般,磕磕巴巴轉了圈,期間腰肢還不甚靈活地撞到了一旁的立架。

她拍手大笑。

“瞧,你不是跳的極好?有哪個人能像你跳舞這般帶給我如此多的快樂?”

他密閉的雙眼稍稍睜開些,她的眼中沒有愚弄亵玩,是真心實意的誇贊。

他漸漸放松下來,回想着過去自己曾經學過的技藝,慢慢挪動步子。

趙瑾瑜撐着下巴,時間似乎也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撥動到了過去。

他還沒喜歡上她的時候,總有很多事情要忙,有很多東西要去學,他不偏執陰冷,被欺負了也只會耍些可笑的小手段。

是不是冒然闖進他生活的自己,将他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她伸長了胳膊,去觸碰舊時記憶中那人,觸碰到他綿軟的臉頰,濕漉漉的淚水順着她的指縫一路滾燙,流向掌心,她輕輕一顫,看向那人的眼睛。

他看着她,眼中怔怔。

趙瑾瑜這才後知後覺,她竟然不自覺将方才心中所想全都說了出來。

他苦笑着:“原來曾經的我在你眼中竟然如此美好。”

“可那不是我,曾經的我無依無靠,那是不得法子必須要做的事情。”

“可有了依靠後,我是個小人,低俗愚昧,又自私自利,不過是暴露本性罷了。”

“若是一個富足的人大發善心施舍窮人糧食,而窮人變得貪得無厭想要更多,難道也能歸咎于富人嗎?”

他牢牢抱緊那只撫着他面頰的手,趙瑾瑜的言語令他不安,本就心懷鬼胎的他不得不多想她是否發現了什麽。

“你可是覺得現在的我面目可憎,心裏反悔了?不想再同我攪和在一處,誤了你寧王女的名聲?”

他心裏不安,仰着那比海棠還豔麗的臉,話語又變得咄咄逼人。

趙瑾瑜嘆了口氣:“你何必為了安慰我,而要自揭其短呢?你明明在意的要死,又怕我厭惡你分毫。”

“我說過,我願意給你機會的,只要你老實告知我曾經做錯的事情,我便會同你一起彌補,總不會留下你一人。”

他垂着眸子不說話。

他敢說自己是個什麽性子的人,那是因為他知道她或許能猜到些。

若将一樁樁事情細細數來,她就能發現他這光鮮亮麗的表象下都是枯萎腐敗的糜爛。

越了解,她便會對他愈發的厭惡,要他眼睜睜推着她遠離自己,這便是令他最最無法承受的事情。

“沒有了,過去的事情我都坦白了。”他強撐着,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故意裝得輕松。

許久的沉默,就在他臉上的笑都要撐不下去時。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極溫柔地摸了摸他的發頂:“那就好。”

這一刻,他分明覺得她離得極近,可方才說了謊話的他又好像同她隔了層虛無缥缈的紗。

他心中忐忑,連靠在她懷中的頭顱都不敢靠實在,只虛虛點着。

像捧着珍貴的易碎瓷器,他小心翼翼,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去呵護二人的感情。

到頭來,是不是越在意,越會失去,他無法預知,只能靜靜等着瓷器落地那天,然後指着碎成一片片的殘渣,逞強着說自己早就料到會有那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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