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蜘蛛宛烨開口的一瞬間，蹲在地上痛苦的宛烨忽然暈倒了。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岑栎好半天才回過神，低聲問道。

北笙凝将宛烨拖到床上，讓他躺下，然後開口道：“所有的玩家裏，只有宛烨沒有日程卡，所以我才判斷他是主線任務裏的新生。但還有一點是他和別人不同的，那就是只有他和信息卡上的名字對應。如果其他玩家完成日程卡上的日常，會慢慢變成日程卡上的那個人，那麽反過來，宛烨沒有日程卡，所以他做什麽都沒關系。也就是說，他在副本裏做什麽都不會變成另一個人，而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和身份卡上的‘宛烨’是同一個人。”

“僅憑這些，你就能猜我們的秘密？”巨大的蜘蛛步足突然伸到北笙凝頸邊，鋒利的纖毛如同利刃。

北笙凝不動聲色擡眸看向屋頂的蜘蛛宛烨：“當然不止，宛烨被安排在女生宿舍，他位置上出現的物品幾乎都是女生會用到的東西。而對其他人來說，那些物品都是他們日常使用，或者很喜歡的東西。可以說，那是根據他們內心呈現出來的。”雖然她自己的情況有些特殊，位置上什麽都沒有，但那是後話，暫且不提。

“如果這個規律沒有錯，那麽宛烨位置上的物品，才是他內心真正的投射。而且日記裏也寫了，宛烨愛上一個男同學，存在感很弱的他和對方成了朋友，他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去做了染色體檢測，發現自己是女性，所以他的日記才隔了很久突然寫到‘我本可以的’。”

北笙凝絲毫不畏懼蜘蛛宛烨伸過來的步足，繼續說道：“我猜，宛烨內心對身為女性并不反感，甚至有些開心，可是這件事來得太晚了……他已經做了20年的男性。他本來有機會以全新的身份遇見那個人……”

“別說了！”蜘蛛宛烨收回了步足。

蜘蛛步足收攏，上面的纖毛，以一種保護自己的姿态刺入身體。他不知道已經這樣痛苦無助地傷害自己多少次。除了性格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為，他們是室友，他們都是男生。可後來，他因為一些情況，而他的痛苦，不是因為身為女性，而是他知道真相後，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家人，朋友，過往人生，以及……無法面對喜歡的人。

在看到有女生找那個人告白的時候，沒人知道他有多羨慕。哪怕被拒絕，至少她們可以大方表達出自己的心意。可他呢？要頂着男人的身軀告訴對方，其實我是女生，我可以喜歡你嗎？他說不出口。

但如果沒有這樣的事，他本可以的。

他不是一定要有一個結果，也不是因為愛而不得感到痛苦，他只是深深地……厭惡自己。

“很可笑吧，我以前覺得自己就像個怪物。然後我真的變成了一個怪物。”蜘蛛宛烨靜靜開口，講述起自己的過去。

小的時候，宛烨就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有些不同。他喜歡大人給他買的玩具槍和機器人，但也喜歡可愛的裙子和布娃娃。可他不允許擁有那些，因為大人總是告訴他，他是男孩子，所以不能穿裙子，不能玩女孩子的東西。

可小孩的世界哪裏懂這些，他不懂什麽男生女生，只是單純覺得可愛，喜歡而已。

Advertisement

他不知道“這個屬于男生，那個屬于女生”究竟是誰規定的，但在小孩的世界裏，大人說的話就是權威，他不敢反駁，更不敢顯露出自己的喜歡，只能将這種心情慢慢埋在心底，假裝自己和別人一樣，努力去做大人眼中優秀的孩子，他們期望中的孩子。

慢慢長大，他的個子比其他的男生要矮一點，說話的聲音也要細柔一些，身邊總是不乏調侃他的人，說他矮小，娘裏娘氣，不像個老爺們。但他總是一笑置之。他依然無法理解他們口中的男人氣質和女人氣質，只是愈發覺得和這些人無話可說。

他的性格漸漸變得有些孤僻，他總覺得自己與其他人格格不入，沒有朋友。家裏人雖然也因為這樣的情況有些擔心，但他學習成績很好。對他們來說，只要孩子成績好，其他事情就變得不再重要。所以家裏人也沒有對此過多幹涉，只說要合群，多交些成績好的朋友。

上高中後，他經常會莫名其妙流鼻血，不過情況并不嚴重，他也沒有在意。

後來他上大學，他陽光開朗，會替他說話，和那個人在一起，他總是很開心。

他以為這就是美好的友情，但這種感情似乎慢慢發生了變化，他震驚于自己的念頭。羞恥于自己無法抑制的感情。

他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沒有和人說過。他知道那個人喜歡女生，他并不打算打擾任何人，只是偶爾心緒難平時，會在日記本裏偷偷愛慕一下他。

後來，他發現自己流鼻血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和其他的男生不太一樣，不會嘲笑他個子矮，聲音細，尊重他身上與別人的差異。

一次體檢的時候，醫生建議他做一個詳細的檢查，排查一下身體的情況，然後就發現了自己體內的激素紊亂。

最後，當看到染色體檢查報告的時候，他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女性。

醫生說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很有可能是他的母親懷孕時，服用了過量的激素類藥物，導致他外表是男性，內在是女性。換句話說，他的女性身體外面，長了一層具有男性特征的外殼。

“後來我給我媽媽打電話确認這件事情，她說她懷孕的時候，奶奶确實給她吃了藥丸，說是可以生男孩，這個假象欺騙了我和他們二十年，但事實終究是事實。”

蜘蛛宛烨凄然一笑：“如你們所見，他們生下來的只是個怪物而已。”

聽到這，北笙凝和岑栎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北笙凝道：“所以，你向許願池許下了願望。”陳述的語氣，她幾乎可以确定，這個世界的形成，與許願池有關。

“沒錯，我希望這個糟糕的外殼蛻去，回歸原本的人生，然後我們變成了兩個人，他遺忘痛苦，而我成了這個樣子。”蜘蛛宛烨苦笑着舉了舉自己的蜘蛛步足。

北笙凝輕嘆一聲，難怪整個學校裏那麽多蛻皮動物，以及各種動物和蟲子的蛻殼。因為宛烨想要褪去自己男性的外殼，做回自己，結果他就變成了蜘蛛形狀的怪物，不斷蛻皮。

而這個世界散發出的執念，吸引來了無數蛻皮動物，以及想要抛卻過去和痛苦的人，最終形成了這個世界。

仔細回想，李師傅和女學生許下願望的時候，其實也是在厭棄自己。

他們都想剝離出自己厭棄的部分或過往，但卻被困在了學校裏，不斷重複過去的痛苦。他們只是表面上在一點點蛻皮，但痛苦卻沒有就此蛻去。

這就是許願池離譜的實現願望的方法。

“該結束了。我爸也知道這件事，但默許了。我出生後，他們都很開心，開心家裏得了一個男孩。”北笙凝看着蜘蛛宛烨，開口道，“這些不是你的錯，在這裏受盡痛苦的不該是你。”

“沒錯，他們只是想要個兒子，卻要我來承受痛苦的一生，這當然不是我的錯。可事實就是事實，發生了就無法挽回，無法改變了！”蜘蛛宛烨痛苦嘶吼，鮮血不住滴落下來，染紅更多蛛絲。

“過去雖然無法改變，但未來卻可以選擇。這裏的一切，只有你可以終止。”北笙凝勸道。

“我不會離開的。”蜘蛛宛烨看向床上昏迷的宛烨，“只有我在這裏，他才可以自由地活着。”

“是嗎？可他和我說，沒進入副本之前，他就夢見過這裏，他一直在尋找自己失去的東西。進入宿舍樓之前我也曾問過他，也許這裏的東西是你曾經極力想要抛棄的，是否确定還要去尋找，但他非常勇敢地決定繼續。”北笙凝看着蜘蛛宛烨，抓住他身上垂落下來滴血的蛛絲，“他也希望你能自由啊……”

“你走吧，游戲結束了。”蜘蛛宛烨聲音清冷，不再看她。

“之前我就覺得宿舍的規定很奇怪，每個宿舍最少兩個人，其實這也是宛烨內心孤獨的反應吧，他希望能做回真實的自己而不被人排斥，希望能有人和他一個宿舍，所以才有這樣奇怪的規定不是麽？你明明不喜歡孤獨，為什麽不……”北笙凝話還沒說完，蜘蛛宛烨忽然揮動巨大的步足，将她擊飛出去。

她說得都對。可他必須存在，因為只有他背負起一切痛苦，另一個自己才能幸福。

此時，北笙凝剛飛出宿舍門外，就被走廊的蜘蛛絲卸去力道，然後落入一個人懷裏。

“沒事吧？”衡嗣扶起北笙凝。

“沒事。”北笙凝搖了搖頭，她知道宛烨不管變成什麽樣子，都沒想要傷害她。否則剛才那一下，他完全可以殺了自己。但他并沒有使用他那如利刃般的纖毛。

“南姐！”岑栎看到蜘蛛宛烨突然動手，也是一驚。他正要過去，但看到來人，就沒有動。

剛才的事，衡嗣在門外也聽到了。但他心裏并沒有什麽波瀾。直到他看到蜘蛛突然動手，北笙凝倒飛出來，心裏才出現波動。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伸手接住了她。

看到懷裏的人沒事，衡嗣目光輕移，落在宿舍屋頂的蜘蛛宛烨身上，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莫名的，在場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但散發殺意的衡嗣本人，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變化。他渾然不覺，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心底一閃而過的憤怒。

“衡嗣。”北笙凝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謝謝你。”

剛才那一瞬間，北笙凝也有點緊張了。那種感覺，仿佛他可以在剎那間殺掉所有人。她莫名感到了壓迫感。她不知道他那一瞬間的殺意是不是因為自己，總之先道謝打斷他一下，轉移注意力總沒錯。

“嗯。”衡嗣應了一聲，緊張的氣氛才算消散。

見衡嗣沒有進一步行動，北笙凝正要重新走回宿舍，忽然看到躺在宿舍床上一直昏迷的宛烨醒了。

“宛烨！”北笙凝上前扶住他。

宛烨現在的狀況仍然很不好，忍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劇痛，他在北笙凝的攙扶下勉強坐起身，看向另一個自己：“我不需要你替我承受……我們一起離開……”

“都走吧，結束了，這裏不屬于你。”蜘蛛宛烨再次催促他們離開。

“我不走！”宛烨艱難說道。

“這是我存在的意義，這才是我的世界。”後面的話，蜘蛛宛烨沒能說出口。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保護他……

“可你就是我啊！他不明白她為什麽為了別人的事那麽開心，我想做回自己，你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也想保護你……”

蜘蛛宛烨微微顫動，四周的世界也跟着震顫起來。

“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愛我們這樣的怪物，但是從今天開始，我來愛我自己。”宛烨伸手抓住了一縷垂落的蛛絲，“跟我走吧。”

在宛烨滿含期待的眼神中，時間過了很久，最終，蜘蛛宛烨輕嘆一聲：“好吧……”

“太好了！”北笙凝由衷感嘆。

衡嗣此時也進入了宿舍，不過她開心的話，随她怎麽做。

蜘蛛宛烨決定離開，他試着挪動巨大步足，然而或許是蛛絲纏繞得太久太深，每次移動，他就會流血。

宛烨見狀也很着急，他看向北笙凝，問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麽做？”

“去噴泉池！”北笙凝回答。

“我知道在哪。跟我走。”衡嗣來到這邊後一直在閑逛，順便作了幾次死，收獲頗豐。他剛好知道這邊噴泉的位置。

宛烨強撐着站起身，回身囑咐另一個自己：“等我回來！”說完就離開了。

空蕩的宿舍裏，蜘蛛宛烨幾不可聞道：“嗯，走吧，就這樣離開。”

北笙凝四人很快在衡嗣的帶領下來到了噴泉許願池。

這邊的噴泉許願池和校園另外一邊的截然不同。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噴泉池上方的天空卻一直陰雲密布，仿佛永遠都不會散去。整個噴泉池泛着詭異的血紅，中間伫立着一個恐怖的石雕，它扭曲着一張怪臉，那臉仿佛很多人的臉擠在一起，扭曲變形，圓睜的雙眼仿佛死不瞑目的亡靈，散發着無窮惡意。

雕像的軀體上，寫着幾個血字：【請許下正确的願望。】

噴泉不斷噴出猩紅的液體，風中飄散着一股腐爛的氣息，令人作嘔。

北笙凝看向宛烨：“所謂正确的願望，其實不是指願望本身，而是許願的人。解鈴還需系鈴人，當初是你因為痛苦，想要剝離掉自身的一部分，結束糟糕的一切，因此才造就了這個世界。現在只有你的願望能讓它終結。”

宛烨點點頭：“我明白了。”

說完，宛烨朝着噴泉走過去，忍着撲面而來的血腥臭氣，緩緩說道：“我許下願望，希望曾經的願望終結，一切恢複原貌。”

随着宛烨的話，被蛛絲覆蓋的世界開始崩塌。蛛絲斷裂，無力垂下。虛假的世界正在破碎，與另一半虛假的美好一同傾覆。

【恭喜玩家北笙凝通過S級副本——人蛻（困難模式），通關等級：優秀】

【劇情解鎖度：81.25%】

【獎勵結算中……】

“應該可以了，我們快回去。”北笙凝完全沒有理會系統的通知，幾人又連忙趕回去。

“天啊，S級副本？困難模式？我這種弱雞，何德何能進這等級的副本啊！”岑栎見縫插針表達了自己的震驚。

“但你活下來了，很厲害不是嗎？”北笙凝道。

“說明我運氣好，看人眼光好，遇到了南姐，抱到了優秀的大腿！”岑栎不忘拍馬屁。雖然他只是普通通關，但S級的副本，能活着他就謝天謝地了。

“行了，別鬧了。”北笙凝無奈一笑。

四人很快回到男生宿舍樓，此時宿舍也在随着世界的瓦解而崩塌。他們好不容易來到401，發現蜘蛛宛烨被蛛絲纏繞，垂在半空，滿身傷痕。但他身上的蛛絲依舊無法脫落。

“我已經和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我就是這個世界的核心，我無法離開了。”蜘蛛宛烨對匆忙趕回來的自己說道。

“你早就知道？”宛烨震驚，他被騙了！

北笙凝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根據她之前的經驗，副本的污染源核心未必就是boss本身。就像之前在游樂園裏，她幫母女倆找到對方之後，母女倆并沒有消失，所以她才這樣作出決定。她沒有想到，這麽做會讓蜘蛛宛烨和整個世界一同消散死去。

該怎麽辦？

大腦飛速運轉，北笙凝從病號服的口袋裏掏出手機，但遲遲沒有收到好感度提示。

如果沒有獲得污染物的好感，她似乎沒有辦法收容對方。

副本結束後，系統還在結算運轉，遲遲沒有消息，她詢問也沒有回複，真的急死人。

難道真的只能看着蜘蛛宛烨就這樣随着副本場景一起消失嗎？

這時，宛烨朝着蜘蛛宛烨走了過去。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對他說道：“沒關系，至少我們還能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說完，他用力朝蜘蛛宛烨巨大步足上纖毛形成的尖刺而去。

那纖毛宛若利刃，貫穿了宛烨的身體。

“宛烨！”

蜘蛛宛烨驚住了，他沒想到他會這麽做，但又似乎可以理解他這麽做。因為那也是他自己啊。

宛烨嘴角湧出鮮血：“如果活着不能做自己，至少死了，我是完整，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