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終章
終章
秋天的第一場雨之後, 天氣好像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道路兩邊的梧桐樹葉泛黃,一片一片的掉落在地上,被不再那麽刺眼的日光烘烤成幹脆的焦糖色。
街上飄起了淡淡的糖炒栗子的甜香混合着不知從哪裏飄來的桂花香, 讓人身心饕足暖洋洋的味道,像是泡一汪溫水裏, 從內而外都是暖呼呼的。
放學時分, 陸元照例牽着小玫的手從托班走回家。
這個季節小玫肥肥的小短腿被褲襪包裹, 小裙子也從輕薄的布料換成了厚實的蓬蓬裙, 媽媽也會允許她穿着裙子撅着屁股撿地上的落葉。
形狀最漂亮的她就撿起來捏在手裏,殘缺或是形狀不規則的她就擡起小腳丫啪叽一下踩成碎片。
臉圓圓眼睛大大的小女孩, 細白粉嫩的圓潤臉頰像盛夏最鮮嫩的荔枝, 蓬松的頭發紮成兩團小丸子, 漂亮可愛得過路人都忍不住盯着她多看兩眼。
陸元不緊不慢的跟在小玫身後,腳下樹葉咔滋咔滋, 陽光将小女孩毛茸茸的碎發勾勒成小動物一樣稚嫩的鵝黃色。
小玫和地上的落葉玩得開心, 圓圓的小腦袋晃了晃,兩個小丸子也晃了晃, 只是一堆樹葉就讓她很快樂。
然而這份專注不出一分鐘,小小的女孩就像是機警的小動物猛然站直身, 回頭急切地找熟悉的那張臉。
直到看見媽媽依然在她身後溫柔的看着她, 兩條彎彎的短眉毛才舒展開來,大眼睛亮晶晶的朝媽媽甜甜笑了笑又撅着屁股開心挑選落葉。
可愛的小女孩本來就容易引起別人注意, 不出一會兒,沉浸式撿樹葉的小玫剛想站直回頭看一眼媽媽,就被一堆不知道什麽時候圍到她身邊的年輕人吓了一跳。
“哇!真的好可愛!”
“小妹妹~”
“……”
熱心路人們個個兩眼發光的向小玫抛出了友好社交邀請。
只留下被包圍的社恐小玫左看看右看看“哇”的一聲仰着腦袋哭了起來。
慢悠悠晃在人群外邊的陸元是笑得最開心的那個, 看到小玫哭得可憐兮兮的才上前憋着笑把她抱起來。
小玫遺傳她爸爸最好的優點就是不記仇。
剛才還趴在陸元的肩膀上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淚珠子可憐巴巴的一滴滴落下來, 下一秒陸元買了顆最小的烤紅薯哄她,小玫小朋友就滿臉鼻涕眼淚奶聲奶氣的說‘媽媽好~’。
一只不記仇的小饞蟲,收買她只需要消耗一小杯冰淇淋或者兩顆糖炒栗子。
牽着小玫肉窩明顯的小手,夕陽将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拉長。
晚餐結束是一天的例行家庭會議時間。
自從陸元想通了之後,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也逐漸變化,從小心翼翼逐漸變得自然,也……更像是正常的夫妻。
坐在餐桌前,餐盤被撤掉,傭人端了新鮮的水果和溫熱的橘子紅茶。
陸元慢條斯理地一邊剝橘子一邊聽季星遠扯一些有的沒得,他在熟悉的人面前總會顯露出更健談的一面。
他的話題從公司裏那幾個腦子裏全是地溝油的老頭有多難以理喻,再聊到今天助手給他跑咖啡的時候多放了一塊糖太齁,思路一直順延到他傍晚看到了一家甜品店的豆腐蛋糕很好吃。
多汁的柑橘散發着清新的香氣。
陸元聊起了她正在慢慢步入正軌的漫畫工作室。
“我之前總覺得這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但沒想到确定了方向,真正去做,也沒有那麽難,”陸元惆悵的嘆了口氣,“有些事最難的原來只是決心。”
就像是遠遠看到狹窄蜿蜒的山路,初看時讓人忍不住心生畏懼。
總想着如果攀登上這座山,一定需要最好的裝備,需要極其優秀的體魄,于是為了登山在遠離山路的地方越走越遠。
可當你鼓起勇氣真的湊近了才會發現,其實窄路并不是遠看時的那樣,在登山的路途中也不是不能休息。
登山,往往只需要邁出最開始的那一步。
趁着陸元發呆,季星遠從她手裏偷偷拿了一半的橘子,放進嘴裏,新鮮甜蜜的汁水彌漫口腔。
蹲在爸爸腳邊撅着屁股玩樹葉的小女孩正巧擡頭看了一眼,和季星遠如出一轍的黑圓眼瞳中倒映出爸爸鬼鬼祟祟偷橘子的動作。
“噓!”
季星遠低頭對女兒比了個手勢,順手塞了一片橘子收買這只肥嫩的人類幼崽。
小玫很乖,吧唧吧唧就把一整片橘子吞下去了,然後在爸爸伸手準備抱她的時候蹲下直接往前撲到了陸元的腳邊。
看着像只小肥蟲一樣扒拉着她小腿蠕動的女兒,陸元回過神柔聲疑惑道,“怎麽啦?”然後把小玫抱到腿上。
小女孩圓溜溜的大眼睛轉了轉,狡黠的看了一眼爸爸,湊到媽媽的耳邊奶聲奶氣的告狀。
“叭叭偷東西!”
只是小嘴裏吐出的氣息都還帶着橘子的香氣。
季星遠在桌子那邊氣笑了,敲了敲桌子,“小肥過來,你爹一定不揍你。”
小玫哪裏怕他,有恃無恐地抱着陸元的脖子朝他咯咯笑,然後他又被陸元瞪了一眼,只好忍氣吞聲開始剝橘子以示賠罪。
廚房中的李阿姨忙碌着收拾碗碟,聽到餐廳裏一家三口吵吵鬧鬧的嬉笑聲也嘴角也不由自主的上揚。
這一家三口,現在這樣多好。
晚上,等到小玫入睡,陸元在書房的另一張桌子上看工作室的資料,一本小冊子輕輕放在她的眼前。
擡起頭,是洗完澡發梢還帶着水汽的季星遠。
“這是什麽?”陸元接過冊子,翻開來,緩緩念出最上方的一行文字,“承德幼兒園……”
陸元意識到這是什麽,擡起頭目光疑惑道,“小玫難道現在就要去幼兒園了嗎?”
小玫是六月份出生的,要到明年六月份才滿三周歲,而且……陸元憂愁皺了皺眉,小玫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在剛回國時,小玫甚至不能自己一個人在托班呆着,還需要熟悉的路老師全程陪伴才能完成簡單的社交和上課。
小玫是個聰明甚至有點調皮的小孩,但她的性格極其怕生,因為缺乏安全感,哪怕和媽媽一起出門,也要時不時确認陸元還在不在她身邊。
這樣敏感怕生的小孩真的能适應一個新的環境嗎,陌生的環境會不會反而讓她的焦慮不安更加嚴重呢?
“小玫現在還不到三歲……”陸元猶豫了一下,合上小冊子,擡起頭和他對視。
季星遠俯下身也看着她,眼睫上似乎都還帶着潮濕的水意,神情柔和的看着她,“我之前咨詢過醫生,小玫現在的适應能力進步很快,多和同齡的小朋友一起玩對她來說更好。”
畢竟托班裏的孩子大多是年紀較小的孩子,越往後能和小玫一起玩耍的同齡人就會更少。
陸元明白他的意思,但想到剛回國時小玫躲在爸爸身後怯生生看着她的小臉就一陣胸口悶。
陸元有些難過,她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因為她一直沒陪在她的身邊呢?
陸元纖長的睫毛低垂,情緒低落道,“如果我早一點回國就好了……”
小玫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兒,但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媽媽。
“不是。”
季星遠明白陸元為什麽沮喪,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走到她的椅子旁邊,一只手安慰似的握住她的。
手心她的手掌纖細柔軟,能感受到她柔軟的皮肉下纖細的骨骼,陸元的內心和她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
陸元是一個堅強且适應能力很強的人。
她就像是生長在瀑布邊的野荼蘼,在水流的沖擊下搖搖晃晃,會因為下雨或者山石沖擊而搖搖晃晃,但她始終堅韌的生長着,在愛她的人面前展露她柔軟潔白的花瓣。
季星遠握緊她柔軟纖細的手掌,忽然笑了下,“不用擔心,小玫的性格其實很像你。”
——
十一月的某一個下午。
一家三口懷揣着三份緊張邁入了承德幼兒園的大門。
陸元是看起來最緊張的那個,時不時的就低頭看一眼牽着的小女孩,唯恐漏掉她一個表情。
來的時候她已經和季星遠說好,但凡小玫流露出一點抗拒就立刻離開。
編着小辮子穿着呢子連衣裙的小玫一無所覺地埋頭啃棒棒糖。這還是陸元未雨綢缪專門向管控嚴格的季星遠申請來的。
站在兩人身邊的季星遠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園長和老師們的介紹,看似雲淡風輕游刃有餘。
一個真的很緊張,一個假裝不緊張,一個不知道什麽是緊張。
在登記小朋友名字的時候陸元愣了一下,看到上面已經有的兩個名字。
姓名:陸遙
父親:季星遠
她從來沒有問過小玫的大名,之前是因為她刻意不想面對,之後是生活中沒有用到小玫大名的時候她也就忘記了。
陸遙,路遙,路途遙遙。
旁邊的老師輕柔的詢問這份表格有什麽問題嗎,陸元筆尖頓了頓忍住詢問他的沖動,一筆一劃的在母親那欄寫下自己的名字。
參觀幼兒園包括試聽課程的行程都很順利,小玫沒有表現出格外的抗拒也沒有格外的興奮,這已經很讓這對年輕的父母松了一口氣。
“媽媽……”
小玫在外面的聲音總是細細柔柔的,扯了扯陸元風衣的一角,待她彎下腰時人頭一次流露出雀躍的神情,“媽媽我想玩蹦床!”
小玫的小手指向幼兒園的娛樂區,那裏的角落有一塊是專門的蹦床區,靠近蹦床的地面和圍欄都做了特殊處理,保證孩子們怎樣玩耍都不會受傷。
季星遠娴熟的綁好小玫的裙子,幫她脫掉鞋子,再看着小玫慢慢在波浪似的蹦床上從笨拙到慢慢保持住平衡,然後才回到陸元的身邊。
兩個衣着光鮮的年輕人此時就像大學時坐在操場的草坪時一樣随意的坐在樹蔭下,等待着微風和陽光将他們包圍。
來來往往有路過的工作人員,也有腳步匆匆往返的家長,偶爾瞥過來的視線都透露着好奇和訝異。
“好久沒人用這種眼神看我們了。”
風吹動了季星遠額上的碎發,陽光下他的眼睛也染上了琥珀色,神情也顯得格外柔和,“以前在醫院的時候,別人也是這麽看我們的。”
陸元會心一笑,“是啊,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會躲着那些人走,後來幹習慣了別人不好奇一下都不習慣了。”
陸元大半個孕期都在醫院裏渡過,每天僅有的散步運動時間總是會碰到同樣懷孕的孕婦及家屬。
他們兩人年輕得格格不入,又總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和那些圍着孕婦能成一個環的熱鬧人堆差別格外大,顯得格外孤單和凄涼。
那些懷孕了便變得格外熱心的人總會湊上來問問陸元肚中孩子的周數,再問問他們兩個的年齡,得知兩個人連法定的結婚證都還沒到年齡領時,表情瞬間帶上了憐憫和隐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偷吃禁果的年輕人,然後孤單凄慘的承擔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壓力。
多可憐。
當時覺得窘迫的回憶此刻回想起來帶上了美好的濾鏡,竟然也讓人忍不住的懷念起來。
陸元抱着膝蓋看着蹦床上蹦跶的女兒,眉眼更加柔和美麗,“我本來以為小玫起碼會姓季。”
當然按照季星遠對父親的厭惡程度,小玫姓付也很有可能。
她沒想到的是,小玫居然姓陸。
“這個嘛——”
季星遠拉長語調,做出現在才開始思考的樣子,然後在她期待的目光中身體僵了僵,視線直直落在正前方不看她。
“因為我很想你。”
最後,他還是坦誠的回答了這個問題,只是破天荒的耳根通紅不肯看她。
這個問題的答案,即便是對一向掩飾很好的季星遠來說也很有點不好意思。
兩年半以前的時刻,他們之間的距離隔着遼闊的太平洋,跨越幾千公裏,路途遙遙,不管是地域的距離還是心的距離,兩個人都路途遙遙。
而更年輕稚嫩的季星遠時常在笨拙哄睡女兒之後的晚上,看着黑夜之中的星空,默默計算着兩個人之間的時差。
他很想她。
陸元埋頭将臉藏在臂彎裏,雙臂圈着膝蓋,忍住哽咽的聲音。
直到很久之後,季星遠才聽到她悶悶的聲音,“現在只隔一米了。”
她的言下之意,我也很想你。
季星遠笑了笑,湊過來攬住陸元的肩膀,緊緊的圈住她,“現在0米。”
我和你之間的距離,再也不是路途遙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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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