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裴濟做了個噩夢。

夢裏他的手指被刀割開了一塊,肉骨分離,他想讓肉重新貼合着長上去,用冷水沖刷止血,把肉塊順着傷口邊緣貼合,可那塊肉很快又錯位,他繼續沖刷繼續貼合,直到傷口邊緣的細胞逐漸死亡,生肉成了死肉,再也長不好了。

他從夢裏驚醒過來,整個人抽搐着,下意識喊了一聲“舒寧”。

沒有舒寧,眼前只有一面雪白冰冷的牆壁,就像那天他在丹楓館找到的舒寧的臉一樣。

包房裏只亮着一盞頂燈,在牆邊投落下一片灰色陰影。陰影中,舒寧安靜無聲地躺着,血流滿身。

他很慢很慢地走過去,又很慢很慢地蹲下身,伸出手輕輕拉了拉那件髒兮兮的毛衣,小聲說道:“喂,舒寧,醒醒。”

地上的男生不說話,不再用絢爛明亮的眼睛看他。

他就用兩只手一起推他,“地上涼,起來。舒寧,快起來。”

可舒寧并沒有聽他的話,明明平常他教他什麽他就做什麽,非常天真乖巧,現在卻好像不願意聽他的話了。

為什麽呢?

他癱坐在地,把他摟過來,手心貼上他的臉,好冷啊。

舒寧不是這麽冷的,舒寧的皮膚很溫熱,無論是教他單詞發音時觸摸他下颌的手指,還是幫他舒緩淤傷時的掌心,就連豐潤的嘴唇都像日光一樣,溫熱柔軟。

“寧寧,起來了,寧寧……”

可懷裏的人無論他怎麽喊都不理會他。

不是的,他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他只是希望舒寧別來搶占他的家而已,不是要他受傷,不是要他氣息無存地躺在一個污穢的地方。

服務生推開了包房的門,尖叫一聲,“死人啦!有人死啦!”

他冷冷地瞪過去,“小點聲,沒看到他在睡覺麽?”

服務生的臉色變了,好像在看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看他,急急忙忙跑走,高跟鞋崴了腳也沒停下。

很快又有人過來,望了一眼就說:“叫救護車,還有警察。”

他看着舒寧被擡上救護車,可能是人群混亂,太吵鬧了,舒寧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他滿心害怕地喊他的名字:“舒寧……”

舒寧眸光灰暗,似乎受不了光線,動着嘴皮想說什麽。

他湊近他,聽他緩慢說道:“你……沒事吧?”聲音幹啞得如同失去生機的枯木。

艱難地說完之後,舒寧閉了閉眼睛,虛幻的目光落在半空,說道:“天亮了麽?今天的日出真漂亮。”

他順着他的視線,看見救護車車頂的照燈。

舒寧在急救室呆了十個小時,被推出來的時候仍舊蒼白得像這個冷清的冬日。

太陽深深地隐藏在濃雲之下。

重症監護室的隔離病房裏,各項儀器機械地運轉着,躺在病床上的少年頭部包着白色網帽,蒼藍色的病服下似乎有未幹的血跡。

在搶救間隙,醫生曾經出來下過病危通知。颞骨骨折加上脾髒破裂,輕飄飄的幾個字就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趕來的林雪被激得暈了過去,舒易洪臉色冷硬,叮囑他好好守着,把人送去休息。

他什麽話都聽不進去,腦海裏空蕩蕩的,警察來找他談話的時候,他也沉默着,直到展斐過來,沖他的臉上就是一拳。

警察把展斐拉住,勸道:“他不是嫌疑人,他是證人。”

展斐攥住他的領子,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什麽狗屁證人?他就是兇手!”幾個警察一起上來才把他拉開。

臨了展斐丢下一句話。

“裴濟,舒寧他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最好真的一點良心也沒有,否則你這輩子都寝食難安。”

這句話好像什麽惡毒的詛咒似的,讓他跳起來,失态地破口大罵:“你閉嘴!舒寧他不會有事!”

展斐冷漠地望了他一眼,離開了。

手術之後兩天,舒寧體征平穩,被轉到了普通病房,醫生說他再過幾個小時就會醒。

聽到這句話後,裴濟猛然站起身,又因為暈眩坐了回去。

醫生看他臉色,勸道:“病人現在沒有知覺,不需要陪伴,你還是回去休息休息吧,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

裴濟扶着長椅站起,說道:“謝謝醫生。”

醫生望着他,搖了搖頭,走了。

他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裏面。病情穩定之後,舒寧身體上連接的各種儀器就被移走了,除了頭上的網帽與蒼白得不同平日的臉色外,看起來就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這兩天林雪總是滿眼淚紅地在重症病房外守着,而他只看了一眼就逃跑了,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兩天。

現在,他也是站在門外,很久都不敢推門。

林雪拎着保溫飯盒回到醫院,看見他後擦了擦眼睛,擠出一抹笑來:“怎麽在外面站着?進來等寧寧吧。”

他跟在林雪後面進了病房,目光從床腳慢慢移到躺着的少年臉上,短短兩天,這張臉好像就消瘦了些,白得令人心驚。

林雪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輕輕抓着舒寧的手,聲音裏的哽咽掩不住,“寧寧其實挺怕疼的,就是不想讓我和他爸擔心才總是很堅強的樣子。這孩子就是傻,疼得偷偷龇牙咧嘴的,還以為我看不到……”

她說着說着抹了把眼淚,“我怎麽就那麽狠心呢?把他一個人丢在外面。從小到大,他從來沒離開過家這麽久……”

裴濟站在她旁邊,動也不動,眼睛裏一絲光亮也沒有。

林雪吸了下鼻子,努力在兒子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緒,回頭說道:“你在這守了兩天了,還是先回去洗個澡睡一覺,別你也再倒下了。等會寧寧醒了,我陪他一會兒。”

裴濟沒說話,過了一會,離開了病房。

天好像愈發冷了。

他沿着醫院前的路走着,一輛車停在他身邊,司機趙叔搖下車窗,說道:“舒先生想見您。”

裴濟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他瞞不過舒易洪那樣精明的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只是幾天沒回家,這個家就好像枯萎了一般,失去了色彩。

叮當團坐在花房前的玻璃桌上,貓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偏過頭去,不敢看貓。

推開門,舒易洪神情莫測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見到他後,說了一聲:“坐。”

他沉默地坐下,視線垂落在茶幾上一個淡藍的茶杯上。

舒易洪開口:“馮家小子說,是你指使的。”

還是沉默。

舒易洪似乎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繼續說道:“但我覺得,你不會是那樣愚蠢的人。你要是不喜歡舒寧,應該會做得更幹淨點,至少不會留下這麽多證據。就像當初送到我手裏的幾張照片,我叫人查了,說照片被特殊技術處理過,找不到線索。”

“當然,照片是誰拍的并不重要,舒寧他喜歡同性這個事他自己也承認。我一時氣昏了頭罵他,他離開了家我沒阻止,這是我的問題。但是舒寧始終是我的兒子,我沒發現我的一個兒子記恨着另一個兒子,也是我的問題。”

在家裏時舒易洪鮮少說這麽多話,他說話時語速緩慢從容,不帶多少感情,卻能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情緒和态度。

“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以前你對舒寧做過什麽我不管,別再有下次了。這次的事我會處理,你安心去國外讀書。”

舒易洪說完站起身,走出一步後又回頭,“這事別告訴你媽,她受不住。抱錯這個事也怪不到舒寧身上,他是個好孩子,你想怨的話就怨我。”

裴濟始終沉默着,眼睛沉得像黑暗裏的海水。又坐了很久之後,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收拾了東西去浴室洗澡。

零上兩三度,他面無表情地任冷水沖刷着身體,直到腿站不穩了才裹了浴巾出來,頭發濕淋淋的。

他什麽也沒管,從書桌的抽屜裏摸出一個白色的瓶子,倒了兩顆藥丸吞了下去。

然後被錯亂的噩夢糾纏。

夢裏不知是誰割傷了他的手,他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讓傷口完好地愈合。

房間窗簾大開,外間天色漆黑,唯有一抹月色流過巨大的落地窗,将牆壁映得格外冷冽。

他按着不住發抖的胸口,重新躺了下去,大口喘息着,像條被扔在烈日沙灘上的魚,拼命維持着虛弱的呼吸。

眼前閃過無數張舒寧的臉,夕陽下站在教室裏的舒寧,禮堂裏弓着腰偷偷跑走的舒寧,田徑場上白鶴一樣自由投擲的舒寧,鏡頭裏安靜地拼着模型的舒寧,圖書館裏趴在書上打盹的舒寧,老街上着急地四處找他的舒寧……

每一個舒寧都在對他笑,每一個舒寧都沖他揮手,喊他的名字,乖的,燦爛的,熱烈的,無暇的,最後他們都變成了十五歲的舒寧,坐在那間狹小的休息室裏,一邊為他塗藥,一邊說道:“你受傷了就告訴我嘛!忍疼可不是好忍的。”

他蜷縮在床上,緊緊抓着胸口,小聲說道:“舒寧,真的很疼。你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已經很久不吃鎮痛安眠藥了。

可是,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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