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他身上總是有很多傷口

第6章 05 他身上總是有很多傷口

後視鏡下的五股金剛杵和銀鈴铛挂飾輕磕在一起,發出叮當琅琅的碰撞聲。

這是沈不予和好友楚安衍前些年去邊藏地區旅游時帶回來的紀念品。

銀鈴的工藝奇特,淺淺晃一下就能發出空靈悠長的響音,兩個人平時開車時就愛聽這鈴铛聲跟着晃動的車身響一路。

但現在他無暇顧及這些了。

穿過林間的小路,黑夜中影影幢幢的樹影在路盡頭被豁開一個大口。

潮濕鹹腥的水汽味從半開的車窗外撲面而來,車內的空氣一下子變得黏濕起來。

沈不予踩下油門,駛上這條鋪在分水壩上的單向公路。

大壩上的三個分水口還在運作,水流轟鳴着卷起汽浪,砸進不遠處墨團般的水潭中。

降下車窗,水庫的模樣仍和他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二十年的時間裏,曾無數次蟄伏在他的噩夢中,和那從別墅的大門外往客廳裏窺探到的景象一起,成為他心上一塊不斷腐爛擴大的膿傷。

有時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二十八歲還是八歲,即使已經離開這裏多年,自己的靈魂和時間似乎還被困在那棟陰冷的小別墅裏。

八歲那年濱城的夏季溫度達到了近十年來的最高點,連續十幾天沒有下過雨,水庫裏的水位線越降越低。

水面上因為高溫飄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綠浮萍,地勢低的地方甚至裸露出了一點河灘,招了不少小孩過來摸小魚小蝦。

沈不予沉默地任由奶媽窦斐芸牽着,他左手提着的塑料桶裏藏着一條小小的魚苗。

天色漸暗,林間的小路上此時只有兩人被路燈拉長的身影。

沈不予回頭往後看,樹枝後的水庫離他越來越遠,在視線裏變成了一塊渺小的池塘。

這意味着他馬上就要再次回到那棟陰暗的大房子裏了。

手指被深深抓緊,窦斐芸低頭看到小孩戀戀不舍的模樣,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八歲的沈不予個子比同齡人矮上不少,瘦巴巴的樣子像一根幹癟的木柴,只有一雙眼睛還帶着點兒稚童的靈動。

像南方春雨般溫潤的杏色瞳孔,每次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窦斐芸時總能讓她軟下心來,背着主人家把小孩偷偷帶出來去水庫邊上玩一會兒。

沈不予的短袖玩得濕淋淋的,貼着肚皮的那塊布料濕得最厲害,皺巴地貼在皮膚上,隐約滲出點暗紅色的痕跡。

窦斐芸看見那一小片紅色瞳孔猛地一縮,伸手撩開沈不予的衣服。

小孩肚臍眼上方白嫩的皮膚上有一塊駭人的傷口,顏色深紅,像是被什麽東西燙傷起了血泡後又被抓破。

但膿血已經在水裏被沖幹淨了,傷口邊緣的皮肉微微泛白。

捏緊了沈不予的手,窦斐芸抖着嘴唇:“這是什麽時候有的...?是不是又是三少爺......”

提及這個稱謂,她猛地閉上嘴。

沈不予絞着手指沒有說話。

他身上總是有很多傷口,或深或淺。

這些傷口的位置被制造者把握得很巧妙,會讓他在一瞬間中感到極端的疼痛但又不會傷及骨頭內髒,然而殘留的傷疤卻會伴随他很長一段時間。

窦斐芸總以為是沈極夜留下的,事實上确實是這樣。

那個還只有五歲的瓷娃娃在他哥哥的指引下,夾着一塊被沈極川用打火機燒過的小石子死死地按到他的皮膚上。

“好痛……好痛!不要..我不敢了...求求你們......”

他被壓着掙紮,從喉嚨裏擠出尖叫,沈極川卻看着他痛苦至極的表情微笑。

沈極夜模仿着他哥哥的神情,也拍着手掌大笑起來。

但這些沈不予都沒有向別人說過,因為說再多遍也沒有人能改變他的境遇。

“以後要是還有這種事情一定要說知道嗎?但是你媽媽......還是先不要告訴她了。”窦斐芸搖着頭嘆息。

“你跑來跟我說,我雖然管不了三少爺的事,但是起碼能幫你處理好這些傷口,不然會爛掉,疼了也要跟我說,好嗎?”

“以後見到他們趕緊跑走或者躲起來,大少爺和三少爺都是褚夫人的孩子,不是我們招惹得起的......”

沈不予還是沉默着,眼眶下卻悄悄紅了一圈。

窦斐芸不能再多作出什麽承諾了,她只是沈家的下人裏最普通的一個保姆,恰巧成了沈不予的奶媽,但她卻保護不了這個孩子。

她看着沈不予隐忍的模樣心裏也發緊,小孩的腳步拖沓,牽着她的手指也冰涼。

窦斐芸從沒見過哪個孩子像他這樣命途多舛,明明沒有做錯過什麽。

越過水庫邊的一小片樹林後就是沈家的半山別墅。

但沈不予的家不在這裏,他的家在別墅後,一幢牆壁上挂滿了爬山虎的兩層小獨棟,和沈家的後院靠一條灌叢裏的小路連着。

此時沈家的一樓燈火通明,前院裏停着兩輛黑色的轎車,大概是沈岳從公司裏回來了。

窦斐芸有些着急,沈家的下人雖然多,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所察覺,但要是被發現她帶着沈不予偷跑出去,必定是要被責罰的。

她回頭去找一溜煙跑走的沈不予,發現他正站在自己家的大門口一動不動。

奇怪的是整座獨棟沒有一點燈光,陰冷地矗立在昏黑的天色裏。

“怎麽了?怎麽不進去?”窦斐芸輕聲問。

她搭上沈不予的肩膀,卻發現他的身體顫抖得厲害。

順着小孩的視線往前看,木制的大門沒有關緊,漏出一道細小的門縫。窦斐芸往裏窺探,下一秒渾身的血液湧向腳底。

客廳裏光線昏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無力地歪在沙發上,裸露出的皮膚像張蒼白的紙,眼珠僵硬地轉動着,眼白渾濁。

她的身上伏着的男人正粗喘着聳動,半晌對着底下半死不活的女人甩了一耳光。

女人這才有了意識一般,沙啞的嗓音機械道:“救命......不予、救救我......”

男人被這句話激怒,又是狠狠一掌下去:“賤人!還惦記着你那不知道哪裏來的兒子呢?現在就是沈岳也沒空來管你了!”

“平時不是很會賣笑嗎?現在怎麽淨裝死人了!是不是嫌我還不夠賣力?”

蒼白的臉被狠厲的掌風狠狠扇到一邊,女人對這些污言穢語再沒有什麽反應,玩偶似的養被身上的男人粗暴擺弄。

那雙昔日皓星一般的明眸此時了無光澤,她似乎看到了門縫外的男孩,幹涸的嘴唇嗫嚅兩下,瞳孔裏橫陳着沈不予扭曲的臉。

漩渦一般,要将屋外的人卷進萬劫不複的煉獄裏。

那是他的媽媽,沈不予想。

他的媽媽在喊救命,為什麽他今天要去水庫?為什麽不好好陪在媽媽身邊?

沈不予渾身戰栗,手指快要把塑料桶的提手捏斷。

他喉嚨裏咕嚕嚕地急促喘息,正要推門而入時,窦斐芸忽然在背後死死地抱住了他,濕着眼在他耳邊用氣音喊道:“二少爺!不要進去,我們救不了秦夫人!”

小小的魚苗在塑料桶裏最後撲騰了兩下,終于一動不動了。

“我見過他......他是褚夫人身邊的——”

“二少爺、二少爺?是你嗎?”

“不好意思來晚了,您在聽嗎?”

一陣車窗敲擊聲把沈不予從夢中驚醒,他猛地從方向盤上直起身,還未看清車外站着的人,猛烈的嘔吐感随即從胃部往上湧。

他撞開車門蹲在地上狼狽地幹嘔起來,生理性的眼淚淌出眼眶,胃裏痙攣不止。

——居然又做這個夢了。

車外的人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二少爺,你沒事吧?怎麽突然吐了?”

窦斐芸的臉撞進沈不予的視線裏。

她和二十年前相比變化很大,松弛下垂的皮肉盡顯老态,已不再像以往那樣幹練,但注視着沈不予的眼神仍舊是溫和關切的。

“沒事...我沒事。”沈不予捂着嘴從地上站起來,“窦姨,好久沒見到你了。”

窦斐芸仔細将沈不予的眉眼掃了一遍:“得有二十年沒見了,你和小時候長得不大一樣了,長得太俊俏差點沒認出來,但是這雙眼睛還跟秦夫人一樣呢,漂亮得像花兒一樣。”

沈不予向下瞥到她身上的圍裙:“您現在還在沈家裏幫工?”

“剛回來沒多久,也是在家閑不住。你小時候那會兒我鄉下家裏的小女兒生病了才辭職的。”

“後面兜兜轉轉換了好幾份工作,都是做家政,工資不高活還重,不如回老地方做。”

原來八歲的時候窦斐芸就辭職了。

沈不予看向自己捂在嘴上的手,中指關節到骨節處,一道猙獰的傷疤蜿蜒其上,鋼釘和縫合線留下來的印記在細長的手指上顯得尤為醜陋。

那年夏天一結束他就被帶着回到了母親的故鄉滧水鎮,十一歲重新回到沈家時,卻再也沒有人能幫他處理身上的傷口了。

“現在的家具都是智能的了,在沈家做家政也會輕松一點吧?”

“是啊,輕松多了,大先生和大夫人他們不常回來,平時也沒什麽活兒要做的。”

見沈不予如今已不像小時候那樣陰郁沉默,窦斐芸的語氣高興了不少:“秦夫人現在身體怎麽樣了?我最近得空做了點龜苓膏,都是補身體的,等會兒你帶回去給她嘗嘗吧。”

“她死了。”

沈不予淡淡道。

氣氛陡然壓抑下去。

窦斐芸的臉色忽地蒼白起來,她顫動了兩下嘴唇,吶吶道:“對不起二少爺......我沒想到......”

沈不予搖搖頭,微笑着打斷了她的話:“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您有別墅的鑰匙嗎?我想現在就去拿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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