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6 塵封往事

第7章 06 塵封往事

窦斐芸打起手電翻找起手裏的一串鑰匙,沈不予靜靜地站在她身後,打量起這棟他曾經生活過将近八年的房子。

米白色的牆面上爬山虎堆得郁郁蔥蔥,幾乎遮蓋了小半棟別墅。

似乎是很久沒有人再踏足過這裏了,一樓的窗面上塗滿了灰塵與雨水幹涸後的污漬。

別墅的戶型與前面沈家的大複式相比小上好幾倍,房前屋後的空地褊狹荒蕪。

沈不予踩上石子路上叢生的雜草,聽到碎石子在腳底下滾動的聲音。

八年的時間都被拘在這裏,除了窦斐芸有時會偷偷帶他去水庫,平時沈岳給他和秦桡遲的活動範圍不超過這片一隅之地。

“您之前說大少爺和三少爺想把這棟房子轉賣了?”

“對,但是也有可能是要叫人來把房子推了鏟平。”窦斐芸回過頭說。

“我在他們吃飯的時候聽到的,三少爺說想把後院擴建,新造一個球場。褚夫人也覺得這棟房子一直留着沒用,轉手不出去的話幹脆就不要了,讓大少爺和三少爺自己決定。”

“那會兒你和秦夫人忽然就走了,我後來去打掃的時候發現夫人還有些東西留在裏面,不敢扔,就一直找了個地方存着,等着什麽時候可以再交給你。”

沈極夜倒是和褚淼一樣的性子,眼裏容不下丁點沙子,沈不予暗想。

門把被擰開,轉軸發出艱澀的運作聲,木門往裏裂開一道罅隙,從沈不予的視角看過去隐約能看到黑暗裏被白布遮住的沙發。

他瞬間感到自己手心裏猛地沁出了冷汗,在恍惚中甚至在沙發上看見了一層虛像。

然而一樓的燈很快亮起,窦斐芸站在電閘邊,見沈不予煞白的臉色一怔:“二少爺,你是不是胃不舒服?東西我去樓上拿下來,你坐着休息會兒吧。”

沈不予搖搖頭,只問:“東西在哪裏?”

窦斐芸帶着沈不予上樓。

因為長期被沈家的別墅擋住陽光的緣故,樓裏的空氣潮濕嗆鼻,那只被窦斐芸從秦桡遲房間的衣櫃裏拖出來的小皮箱也被水汽泡得皮邊卷起發皺。

皮箱裏的最上層零零散散裝着一點給孩子玩的小玩具,下面是一摞發黃的宣紙,上面的毛筆字已經黯淡模糊了,但仍舊能看得出字體的娟秀。

秦桡遲看着江南水鎮的風景長大,骨子裏裝的也是細雨綿延的情懷,眼裏總是帶着些不符合年紀的天真爛漫。

她愛看些溫軟的南詞小詩,看得高興了就要拿筆摘錄下來,把尚還懵懂的沈不予抱在膝蓋上,一字一句地教他念。

然而時間漸長,秦桡遲再天真也該在這種被監禁和視而不見的折磨中懂得現實裏的人情世故。

沈不予四歲以後,秦桡遲很少再抄錄這些詩句,甚至很少再沖沈不予微笑。

記憶裏母親的存在也在這個時候開始成為一個黯淡的模糊白影。

嚴泓羞辱她是一朵合該被碾在泥裏的鄉野爛花,秦桡遲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最後幾年終于是郁郁枯萎在了滧水鎮上。

沈不予自虐般地一張一張翻開,從上到下秦桡遲的字跡逐漸潦草淩亂起來,摘錄下的詩句風格也很明顯變了一個基調。

最後一張宣紙上的墨水斷斷續續,帶最後只剩下混亂的一句——“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

恨薄情一曲,音書無個。

但秦桡遲沒有将這句末尾提上去。

窦斐芸沉默地立在一旁,寂靜的房間裏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她這麽多年一直在想着當年那個身上總帶着傷的孩子會變成什麽樣。

沈不予變了很多又抑或沒有變,此時這個面相漂亮的男人眼神還像是那個在回家路上偷偷憋着眼淚的小孩。

宣紙拿出去後皮箱裏就不剩什麽東西了,還有幾張小時候秦桡遲用老相機給沈不予拍的照片,都被一張張洗出來碼好,背後還有粘貼過的痕跡。

“這些照片原本都是貼在哪裏的?”

“好像就是貼在這些紙頭後面的,前兩天我進來收拾,膠水已經被濕氣泡得粘不住。照片掉下來好幾張,我怕騰東西的時候丢,幹脆把它們全摘下來放到一起了。”

窦斐芸看向沈不予手裏那幾張照片,上面只有一個男孩的身影,卻全然不見他的母親。

如今她快記不清秦桡遲的模樣了,秦夫人體質不好,生沈不予時受了不少苦,坐完月子身體反倒越來越羸弱。

有時她抱着沈不予喂奶,回頭就能看見女人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和襁褓裏的孩子。

“這棟房子的角角落落我都打掃過好幾遍,最後就收拾出這麽點東西,大概是物件太小夫人忘記帶走了.”

到底是忘記帶走還是根本不想帶走?

沈不予捏着照片想,無非都是一些痛苦的回憶,恐怕連他的存在也是秦桡遲的一個噩夢。

照片翻閱到最後,忽然露出一點撕裂狀的毛糙邊緣,墊在最底下的照片紙面比其他幾張氧化得都要厲害,只有小小半張,另外一部分不知所蹤。

照片上的內容和前幾張不同——這是唯一一張關于秦桡遲自己的相片。

年輕的秦桡遲穿一身白襯衫,對着鏡頭笑眼彎彎,泛黃的相片紙也蓋不住那張柔雅得恍若杏雨梨雲的臉。

照片的背景是古樸的白牆黑瓦民居,她似乎和其他人并排站在一起,但關于那個人的部分幾乎被撕了個幹淨,一點相關的痕跡都看不到。

窦斐芸也看到了這張照片,語氣帶了點兒焦急:“這張照片也是我在夫人的房間裏找到的,但是好像被人撕開過,另外半張怎麽找都找不到了,不然我再......”

“沒關系,不用找了。”沈不予沖她笑笑,“因為那半張是我撕掉的。”

窦斐芸愣住了。

确切的說,是幼時的沈不予撕掉的,因為他知道秦桡遲身邊站的是誰.

一個男人,當時還只是沈家長子的沈岳。

富貴人家的少爺和生活在古鎮上的單純姑娘,一個俗套的愛情故事。

上個世紀末濱城的財貿中心大廈建成不久,中心商務區剛剛起步,沈氏建築也才堪堪在濱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手上的地皮還不多。

還沒有真正吃到房地産帶來的巨額利潤,沈岱急着讓公司的資本先在一衆競争對手裏立穩腳跟。

于是決定把籌碼堵賭在旅游景點的開發上,風風火火地帶着自己的長子南下到附近最成功的案例滧水古鎮走訪視察。

江南水鎮的景致秀麗朦胧,沈岳跟着自己的父親和幾個開發商走過青石拱橋。

最應該記下的經營之道一個字沒聽進去,反倒一眼就看到了滧水河上立在船頭的漂亮姑娘。

活在自己的認知視野之外的人總是有致命的吸引力,這一點在沈岳和秦桡遲身上有了加倍的效果。

沈岳靠着外貌眼識和追求上的心眼很快讓秦桡遲和他一起陷入了愛河。

秦桡遲心思單純,滿心滿眼都是沈岳一個人,在沈岳離開滧水鎮後在兩年裏還是和他保持了密切的聯系,兩個人在沈岱看不到的角落裏做了兩年的交頸鴛鴦。

就在秦桡遲發現自己懷孕的前一個月,沈岳還在承諾會把秦桡遲明媒正娶,迎進沈家的大門。

然而那一年正碰上經濟蕭條,沈氏建築在濱城剛起步就要止步不前,沈岱有意要把董事長的位置讓出。

沈岳想要坐上那把交椅讓沈氏起死回生,靠自己的能力還不夠,還需要有其他人的幫助。

如果能和城西褚家的任何一個女兒聯姻,那麽沈氏建築和褚家手底下的重工公司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沈岳不僅能獲得商業夥伴上的支持,還能開拓出更多的資源。

褚家的二女兒褚淼曾經和沈岳是留學時的大學同學,畢業後也時常有交集,于情于理她都是最好的人選。

但這也意味着他對秦桡遲作出的承諾都成了一紙泡沫。

沈岳心中有一把企業家衡量價值的尺,沈家的事業顯然對他有更大的價值,秦桡遲在這把标尺上成了一場無足輕重的江南煙雨。

在秦桡遲在醫院裏剛剛查出自己有身孕時,沈岳和褚淼在禮堂下成了一對新人。

“桡遲,阿淼也已經懷孕了,如果不選擇她,我最終的下場只能是一個被逐出名利場的落沒少爺,你忍心看到我成為一個乞丐嗎?”

這是沈岳在婚前對秦桡遲說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是念及舊情,更多是害怕秦桡遲将這場鬧劇當作醜聞公布與衆,沈岳最終将秦桡遲安置在沈家半身別墅後的小獨棟裏。

秦桡遲沒有褚淼身後潑天富貴的家世,只能選擇留在濱城生下了沈不予,困在獨棟裏無處可去,活成了沈岳興起時才過來探望的娈寵和沈家下人飯後的談資。

而他沈不予也要因此成為沈家兩個少爺的玩物。

在沈岳眼裏,秦桡遲只是一個深陷情愛的女人,在江南的情事遠不及財富和地位來得重要。

他可以随意地将這個女人和她生下的孩子抛擲腦後,卻不想他們十幾年的時間都将為此蒙上陰翳。

沈不予眼底的神色陡然陰沉起來,照片的一角已經在他泛白的手指下皺縮起來。

窦斐芸沒有察覺到身邊的人的情緒變化,還在打量照片裏笑得燦爛的秦桡遲。

“夫人年輕時真是漂亮得像後院裏養的那些花。”她感嘆,“笑起來真好看,但以前好像沒怎麽看她笑過。”

沈不予臉上沒什麽表情:“是,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已經不常笑了,這是個征兆,但是當時沒有一個人發現。”

窦斐芸敏銳地察覺到青年話裏的情緒不高,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小心問道:“二少爺,夫人是怎麽......怎麽去世的?”

“抑郁自殺的。”

房間裏的氣氛一瞬間安靜下來,窦斐芸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剛被叫去做沈不予的奶媽時也從其他下人嘴裏聽到過只言片語,都說住在這裏的秦夫人是在沈先生和大夫人結婚前就不清不楚的情人,生下的孩子也只能當私生子。

生前窦斐芸只覺得秦桡遲溫溫和和的一個人,和傳聞裏說的大相徑庭,這樣的人怎麽就自殺了?

沈不予合上皮箱,往房間裏唯一的光源看過去。

獨棟裏只有秦桡遲的房間裏帶一個小陽臺,能将前方的整個沈家看得清清楚楚。

和秦桡遲曾帶着他站在陽臺上看到的無數個光景一樣,沈家龐大精致的別墅裏亮着暖黃的燈火,沈不予甚至能看到在一樓來往忙碌的下人。

那燈光太明亮刺眼,沈不予眼前都是虛晃的光斑,中指上的傷痕也隐隐作痛起來。

窦斐芸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後,在背後看不清青年臉上的神情。

沈不予安靜地打量那座漂亮的宅邸,半晌回過頭,又對窦斐芸露出那副溫和的笑。

“窦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之後的一段時間可以請您把知道的關于沈家夫人和兩個少爺每天的去向都告訴我嗎?不需要刻意打聽,聽說的都可以發短信來告訴我。”

“還有大夫人身邊那個下屬嚴泓,我也想知道他的動向。”

窦斐芸對上沈不予漆黑的眼,背上忽然起了一層冷汗。

“二少爺,你是要......”

“不要說出來,就當這是一個秘密。”沈不予搖搖頭,“這件事不會牽連到您,您只需要告訴我一些信息就好。”

他偏頭再次看向前方的沈家,喃喃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您覺得呢?”

作者有話說:

高估我自己了,攻在下一章會出場

媽媽的名字取自《畫堂春· 外湖蓮子長參差》裏的詩句“水天溶漾畫桡遲,人影鑒中移”

這一章裏有點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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