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滧水(二)
第12章 11 滧水(二)
沈不予這一趟最重要的事就是将秦桡遲的遺物送回來,秦曼玲看到那些詩帖和照片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老人好強,一句話不說,趕着沈不予回房休息。
大堂裏的紅燈籠亮了整整後半個夜,沈不予也跟着輾轉反側。
淩晨兩點,他悄悄打開木雕窗的一角,遠遠看見秦曼玲披上薄毯坐在紅燈籠下,手裏拿着一本老相簿。
翻開被膠布縫縫補補的封面,秦曼玲手指細細摩挲着半邊照片上秦桡遲微笑的臉。
她的神情不見悲痛和麻木,平靜得像外面那條沉默流動的滧水河。
最後沈不予帶來的所有照片都被一張張仔仔細細地插進橡膠袋裏收好。
秦桡遲的臉套進塑膠裏,嘴角的笑意似乎也因此蒙上一層陰翳。
相簿被秦曼玲來回翻動了很久,沈不予靜靜凝視着她手指的動作,劃過的每一頁他都能想象出上面的照片是什麽內容。
從秦桡遲的出生、童年、青年再到另外一個男孩的出生和童年,只是這個男孩剛剛出生之時,秦桡遲的生命就已經快要走向盡頭。
有時沈不予也不敢細想,秦曼玲到底是以怎樣的感情來看待自己。
他姓沈,身體裏流着沈岳一半的血,無論做什麽,血緣關系上還是斬不斷是沈家人的事實。
在秦曼玲再一次重新從頭開始翻閱相冊時,沈不予輕輕吐出一口氣,拉上了木雕窗。
大紅燈籠映在他的瞳仁中央,最終在緩緩閉合的窗縫中消失不見。
第二天清晨,待到鎮上摩托車和自行車輪胎碾過青石板的聲音欲發嘈雜起來,秦曼玲提着一籃白紙花和沈不予一起走到滧水河邊上。
秦曼玲把紙花一朵朵扔進河裏,這些紙制品輕盈,順着汩汩流動的河水往下漂得很快,但大多在半路就會因為沾水沉下去。
這是滧水鎮的習俗。
生在滧水邊上的人,死了以後靈魂也是要回到滧水裏的,離開了滧水的靈魂就只能生生世世在外漂泊,永遠不得轉生。
秦桡遲的遺物回到滧水鎮,也是靈魂回歸的一部分,還是要按照祖輩的規矩折紙花,為她下輩子投胎再為人的轉生路上作引路燈。
“這裏的每一個老人都相信輪回轉世,你的太姥姥和太爺爺還是村裏祠堂和神君廟裏第一批修繕的資助人,但我原本是極不相信這種故弄玄虛的東西的。”
秦曼玲将被風吹散的額發捋到耳後,将手裏最後一朵紙花灑出去。
“但現在我不得不信了,下輩子讓桡遲走出滧水鎮吧,這裏對她來說恐怕再也不是像以前那樣美好的地方了。”
沈不予的目光順着那只伶仃的紙花越漂越遠,虛無缥缈的信仰,和這只紙花一樣脆弱得不堪一擊。
“輪回轉世?”
他嘴角的笑意轉瞬即逝。
“人從出生開始就只能被困在這一輩子裏,死後天堂地獄總有一個去處,要怎麽輪回轉世?”
秦曼玲嘆了一口氣,她沒有反駁沈不予的話,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棗紅色的木盒。
木盒裏裝着條由紅藍兩股繩編成的手鏈,中間挂着一個古銅色的鈴铛。
鈴铛上雕刻的紋路怪異,不像附近寺廟裏拿來的祈福鏈,編繩的方式甚至不像中原的東西。
“這是什麽?”
秦曼玲拿起那根手鏈,低聲道:“這是你母親當年回鎮上帶回來的東西,她帶回來的東西不多,這條手鏈就是其中一個。”
“她囑托我要在你28歲之後再把手鏈交給你,現在也該是時候了。”
沈不予握住手鏈,鈴铛順着他的動作發出沉悶的鈴響,和他車裏綁着的那顆藏鈴極其相似,但響聲更渾厚。
特殊的音色意外得有些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聽到過。
鈴铛旁串着一藍一綠色澤明豔形狀圓潤的小珠,成色不錯,應該是綠松石和青金石。
但珠裏微微透明,夾雜着一點氣泡,似乎被注了水。
“連自己最喜歡的那套文房四寶都不願意帶回來,為什麽要把這個拿回來?”
沈不予喃喃着握住鈴铛。
他試探性地把手鏈往自己手腕上套,但沒想到鏈繩的尺寸這麽合适,剛剛好能卡着穿過手掌,套進手腕裏後也不會顯得太松垮。
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這條手鏈其實在你剛剛出生的時候就在桡遲手裏了。”
“她當時是回鎮上生下的你,産前一個星期沈家請來的護産醫生說桡遲情緒太焦慮,可能會難産,沈岳大概也是怕一屍兩命,把她送回滧水鎮來讓鎮上的老産婆來幫着接生。”
秦曼玲看着沈不予手上嚴絲合縫的手鏈,眼神也很複雜。
“生下你沒兩天沈岳就急着把你們母子倆接回去。臨走前的那一天鎮旁稷山上的滧泉寺下來一個住持,把這串手鏈交給了桡遲,說是要在她的孩子28歲時讓他戴上,當時我也在場。”
“為什麽一定要要在28歲之後,難不成又是算出我28歲以後命途不順?”
秦曼玲搖搖頭,語氣裏是少有的堅定:“小予,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傳達神明的旨意。”
“我們這裏的人雖然不信佛,但那位無塵住持是滧泉寺裏的掌首,資歷是極老的,絕不能和其他招搖撞騙的人混為一談。”
“當時他給出這串手鏈的時候并沒有多說什麽,只說是一個故人囑托給他的,要交給在天寅年至陽月*卯時在滧水鎮上出生,蝴蝶骨上有胎記的第一個男孩。”
“手鏈并不能帶來氣運,但是能保男孩魂身安康。”
提起這個住持,又是另一樁事了。
那老主持已是垂暮之年,相比其他同時間剃發出家入佛道的和尚來說已經是相當長壽。
他每年待在滧泉寺的時間并不長,常常到處游歷講經,聽寺裏的其他和尚說他似乎一直在尋找着什麽,已經堅持了好些年。
但在交給秦桡遲手鏈後,直到去年年中坐化圓寂,住持都再也沒有踏出過滧泉寺。
不過這都是秦曼玲年初拿着手鏈親自去滧泉寺聽說的事情。
無塵住持圓寂後,滧泉寺的香火也不再像曾經那樣那麽旺盛了,大殿裏冷清了許多。
寺裏的和尚都愛聽他講經,主寺後殿裏至今供奉着他的牌位。
沈不予再次看向那條奇特的手鏈,忽然發現手鏈似乎并不是新編成的。
鏈繩仔細看已經有些磨損,色澤也黯淡不少,只有串着的鈴铛和圓珠看不出新舊。
“魂身......安康?”
如果是身體健康還常見一點,他從來沒聽說過什麽手鏈能保一個人魂身安康,為什麽偏偏又是和“魂”有關?
他撚着鈴壁緩緩轉動鈴身,繁複的浮雕花紋跟着走馬燈一樣轉動。
繪法古老的金蓮、太陽、仰着頭的犬獸*織在一起,像一種神秘的圖騰。
雕刻鈴铛的人手藝高超,在這一方之地每一部分的線條都很精巧。
但是因為體積實在不大,沈不予看了很久都沒有看出那只仰着頭的動物到底是什麽。
“小予,我知道你不太信這些,但能多一物護在你身邊也是好事,如果可以,還是盡量不要再摘下來了,這次你就聽......”
撞珠在鈴腔裏滾動,促使整個鈴铛再次發出低沉的響聲,然而這次伴随着鈴聲的還有一道若隐若無的男聲。
——“我答應你,我會幫你找到他。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再過度地損耗自己的力量輪回,如果你消失了,這座山就......”
話到末尾,聲音越發十分清晰,就像響在沈不予的耳邊。
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猛地擡起頭往後看,但周圍除了秦曼玲,根本沒有其他人。
“怎麽了,耳朵怎麽了?”秦曼玲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
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沒事......”沈不予捏了捏眉心,“可能最近有點太累了。”
他試着回想剛剛聽到的那句話,卻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說話的人音色怎麽樣,連話的內容也在一瞬間忘了一大半了。
難不成真的是他自己聽錯了?
秦曼玲看到沈不予臉上确實是帶着疲憊的神色,心下忽然翻起一股酸澀的浪來。
“小予,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裏,不要讓自己活在地獄裏,你還有更好的路可以選擇。”
“不管怎麽樣你都不再是沈家人了,他們之後所做的事都和你,和桡遲已經沒有關系,不要再讓他們毀了你的人生。”
沈不予慢慢垂下捂着耳朵的手,他背過身,秦曼玲看不清他的神情。
紙花已經在滧水河裏消失了個幹淨,但存在他記憶裏滅頂的痛苦和身上一道道的傷疤永遠不會消失。
“沒關系,阿嬷,不用擔心我,我會自己把握個度的,絕對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
沈不予笑着,語氣卻陡然陰冷下來:“但是我沒有選擇,我出生即是在地獄中,制造這個地獄的那些人也應該下來看看我二十幾年來所看到的光景。”
作者有話說:
*至陽月: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