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溯回

第27章 26 溯回

江革在獒吉的犬房前站了很久,欄杆內的空氣裏傳來一點似有若無的血腥氣,和消毒酒精的味道。

味道很陳舊,像是幾天前就有的。

犬房的地面上很幹淨,甚至連一點血跡都沒有,嶄新得像從來沒有被住過一樣。

江革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狼牙項鏈,上面的色澤黯淡了不少。

最近用了太多次化霧化形的力量,狼牙裏的巫祝神力差不多快耗盡了。

身體上重新冒出黑霧,就當他想要穿進欄杆裏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鎖鏈的響動。

江革警惕地退後兩步,發現一只毛色灰敗的老杜賓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自己犬房的鐵欄杠旁,沖江革低低嗚咽了一聲。

【它死了。】

江革僵硬地站着,沒有回應。

【四天前就死了,被那群人送回來後身上的傷口也沒有被處理,大概是被活活痛死的吧,你不用再等它了。】

老杜賓的眼珠渾濁,說這些話似乎也不是出于憐憫,說完就又一瘸一拐地走進黑暗裏趴着不動了。

江革挪動眼珠,那道鏽跡斑斑的圍欄忽然成了一扇打開地獄的門。

黑暗之中便是他的夢境,浸在血裏的小路,只不過這次冷眼旁觀他前行的魍魉多了獒吉的眼睛。

獒吉死了?

獒吉死了!

江革清醒一般猛地靠近犬房,鐵杆被他撞得嗡嗡作響。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蔚藍的顏色褪至将近透明的白色,恍若妖異蛇瞳。

視野裏隔壁犬房的飲水器導管滴下的水珠開始逆重力倒退,地上的水窪被抽回成水桶裏搖晃的液體。

犬房牆壁上攀爬的小蟲一路回退,直到重新窩回水泥地的角落。

鬥犬的吠叫詭異地扭曲起來,以一種瘆人的頻率和音調此起彼伏,最終歸為一片平靜。

時間回溯之下,江革重新看到了獒吉。

那是獒吉的虛像,以一團雜亂的黑色線團組成的虛影的形式出現在江革眼前。

它一動不動地趴伏在陰暗的角落,不吃不喝,直到兩個人形的虛影出現在犬房的欄杆前。

那兩個虛影打開了犬房的門,将手裏的拖鏈纏在獒吉的脖子上把它拖了出來。

沒有足夠的能力,江革聽不見回溯裏的任何聲音,拖動的一幕像一場默劇,折磨的卻是場外旁觀的人。

虛弱的黑色線團掙紮着,江革知道此時獒吉一定在怒吼。

最後老藏獒還是被帶走了,犬房裏空蕩下來。

江革知道它被帶去了哪裏,虐待者的房間,所有不能上場的老鬥犬最後都會被送到這裏。

深紅的牆紙和灰色的地毯,戴着黑色面具的富人等在哪裏,等着來者被送上供他們玩樂的行刑架。

這次獒吉很快就被送了回來,被重新推進犬房的同時江革也嗅到了一股極其濃郁的血腥味。

黑色的線團窩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一根根黑線從它身上剝離,在地上化成一灘黑色的液體。

犬房裏不分白日黑夜,藏獒就這麽在血泊靜靜地等着自己的時間流逝,這一次沒有獸醫再踏入這個房間。

周圍有來來回回的人帶走房間裏的鬥犬,但似乎只有這個犬房成了無人問津的禁地。

江革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拿身體去撞開圍欄,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無法觸摸的幻象,獒吉的虛影也是。

待那些線條快要從體內全部流出時,獒吉搖搖晃晃地從角落裏站起來,趔趄着走到圍欄邊重新趴下,再也不動了。

只和江革隔了一道鐵欄的距離。

線條忽地失去了生機,像散了支架的木偶一般散落一地。

江革在原地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也俯趴下來。他的鼻尖穿過了獒吉的身體,那些血腥味似乎都跟着獒吉的呼吸一起消失了。

獒吉再也回不到藏南,他們都沒有遵守答應對方的承諾。

江革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所有的一切都做錯了。

他應該聽阿父的話,永遠都不要搭理獒吉。

如果沒有他,獒吉或許會離開夏瓦村到下一個目的地,或者會重新回到嘉絨,但絕不會出現在幾千公裏外的這裏,更不會獨自在孤獨和痛苦中死去。

是他亂了獒吉的因果。

江革低着頭,耳朵耷落下來,他緊靠着獒吉的屍體。

待在鬥犬場的日子總是暗無天日,和獒吉的前半生一樣,無人眷顧,死後的靈魂又要回歸到哪裏?

點點鮮血從江革的眼角往下滴落。

時間回溯是逆天行道,代價太大,五髒六腑都會遭到反噬,江革閉了閉眼,瞳色逐漸重新加深成蔚藍色。

藍色的熒光在眼前聚集,一只藍蝴蝶從他的瞳面脫出,振動翅膀飛到逐漸透明的黑色線團上。

蝴蝶停滞的那一刻,周圍的景象再次高速旋轉起來,萬物如高速的漩渦般被抽出。

獒吉的屍體消失了,四周被猩紅色的牆紙取而代之。

幾個影影幢幢的人影挨在一起,圍着坐在中間的男性人形,他坐在椅子上,身前的地面上什麽都沒有。

獒吉就躺在那塊被血染紅的絨面上。

這是獒吉離開虐待者的房間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江革透過它的眼睛往外看,人形輪廓越來越清晰,他終于看清了椅子上男人的臉。

“付總,付總!是沈大少爺來的電話......”

男人扔下手裏的鞭子,被人群簇擁着走向房門外。

“先別接!把電話給我,這次鬥犬場送來的東西怎麽回事,随便玩兩下就一副要死了的樣子。叫人把這邊的房間都給我收拾好了,敢出一點差錯你們都別想好好走出去!”

“喂...沈總,您找我什麽事?”

聲音越推越遠,房間裏的景象也模糊起來。

江革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竄過雙眼,他猛地閉上眼,咳出一口鮮血。

再睜眼時周圍已經恢複成犬庫陰暗的環境,犬房裏安安靜靜,再不見獒吉。

剛剛的回溯已經超出了江革所能承受的極限,但好在短短幾秒內,他還是看清了最後出現在獒吉視野裏的那張臉。

沒有戴面具,是一張蠟黃浮腫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江革斂去了眼底不明的情緒,搖晃起身,他走到自己的犬房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化霧輕巧地躍進圍欄之中。

躲在黑暗裏的老杜賓已經觀察了他很久,見他之前一番怪異的舉動似乎沒有感到驚訝,反而在江革不知道用什麽方法自己走進犬房後,驚駭地走到圍欄前,沖江革低低地吠叫。

【你原本已經逃出來了,為什麽還要進去?】

江革恹恹地縮在角落裏,他舔了舔自己胸口皮毛上沾到的鮮血,苦澀的腥味在舌苔上彌漫。

久久等不到回複,老杜賓倒是生上氣了一般。

【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我知道沒有哪只鬥犬能鬥得過你,但是你真以為憑自己年輕就能活到最後?說不定下一場他們就會放兩頭草原獅上來角鬥,到時候你就只能等死了!】

江革像是對老杜賓的話沒有什麽興趣,淡淡地:【我不關心這些,但是我需要留在這裏,還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

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老杜賓自讨了個沒趣,冷冷丢下一句“作繭自縛”便趴回了自己的犬房裏。

犬庫裏重歸寧靜,江革嗅着空氣裏最後殘存的一點獒吉的味道,閉上了眼睛。

*

幾千公裏外的阿瑪拉雪山,近幾日天氣異變,大雪封山。

身量尚還青澀的小喇嘛吃力地将半山神廟門口的暖爐推進門內,抖了抖身上的雪沫。

他仰頭看向銅門外的鵝毛大雪,經幡塔上繞着的經幡已經快要被厚重的風雪壓進雪地裏了。

山中已連降大雪三日,廟裏也跟着肅靜了三日,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小喇嘛哆嗦着裹緊了身上的藏袍,問身邊正在給門檻上掃雪的同伴:“無塵大師現在還在白堂裏麽?”

同伴點點頭:“大師說要誦完經書才會出來,如果晚了就讓我們自己進齋堂食飯。”

“話說神子已經離開多久了?”

同伴跟他一同望向陰沉的天空,愣怔:“三年有餘了。”

白堂裏燭火閃爍,長明燈燭油不盡,将堂中巨大的銅像照得金碧輝煌。

腳踏祥雲,額間烙有金剛蓮的黑色狼神矗立于上,雙眼微阖。

眼珠不知是用什麽材質的珠子嵌上去的,通透到極致的湖藍色,悲憫地俯瞰身下跪坐在絨團上閉眼誦經的僧人。

雖是藏廟,但老僧人一身中原和尚才會身穿的袈裟,脖間除了一串陳舊的橡木佛珠再無其他。

——正是那個本該已經在滧泉寺圓寂的無塵大師。

一陣不知哪裏來的穿堂風傾倒了燭火,無塵巍然不動,忽然聽到一陣低沉的鐘鳴自遠處傳來。

無人擊鐘,卻是三聲鐘響,一聲一聲猶如敲在人心上。

廟門外的兩個小喇嘛也聽到了渾厚悠長的鐘聲,不可置信地朝身後看去。

神廟大堂裏的房間樓閣如唐卡上的花色圖騰般交錯,鐘聲自深處而來,不遠不近,詭谲至極。

“不鳴鐘居然響了!”

“快去叫伽藍僧祖來!”

老僧緩緩睜開雙眼,眼珠灰白,蒙了一層眼翳。

他起身站在神像邊,眼睛虛焦在身後白堂緊閉的大門,半晌聲音飄渺地嘆息一聲,語氣似是在和神像交談。

“不鳴鐘響,時間溯回,萬物逆轉,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吧。”

“這次你的選擇會是正确的嗎?”

作者有話說:

來了!抱歉大家,我的更新時間現在還穩定不了,因為三次忙,只能找空閑時間碼字,不定期更【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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