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回看整個時間線,有兩件事兒在王楚欽和孫穎莎關系升溫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第一件就是孫穎莎主動的那次單打,這是他倆破冰的裏程碑。
第二件是一次隊內組織的非公開練習賽。
這次練習賽項目包括單打、雙打、混雙,除了一二隊的年輕隊員,教練組還聯系了各省隊的好苗子,攢在一起制定了為期兩周的封閉集訓。
集訓開始前,劉指導特意私下裏找了王楚欽和孫穎莎。
“知道這個訓練賽重要,但不知道重要到什麽程度是吧,”劉指導說,“這麽跟你倆說吧,名單上都是非常有潛力的年輕選手,幾乎是對亞青賽的一次模拟演練,比賽結果決定了你們以後在一隊的定位。”
兩個人沉了沉氣。
王楚欽說:“我倆一定好好打,不辜負您的期望。”
孫穎莎抿着唇點了點頭。
“那就好,”劉指導笑着拍了拍王楚欽的肩,“壓力是要有,信心和氣勢也不能少,我還是很看好你們倆的。”
劉指導走後,孫穎莎跟王楚欽蛐蛐:“劉指導是不是跟每一隊都說這句話啊,‘最看好你們倆了’之類的。”
王楚欽笑了一下,從兜裏掏出一顆球,啪得往孫穎莎小腿上發了過去:“不許背後議論教練。”
“哦。”孫穎莎眨眨眼。
兩個人又上桌相互打了幾局。
自從熟了以後,他倆沒事兒就喜歡對練。兩個人都是打起球來就不管不顧的類型,在這方面也有很多共同語言,往往要待到訓練場熄燈才一起下訓。
這種相互陪練的方式,使得他們對彼此的球風和球路都更加了解,混雙配合的越來越默契。兩個人漲球也很明顯,王楚欽打孫穎莎的時候會刻意逼她用反手,孫穎莎打王楚欽的時候也會頻繁撕大角度練他反應能力。
“我發現你跟我打球是真的爽啊,想給哪兒就給哪兒。”休息時間,王楚欽喘着氣坐在地上用毛巾抹頭,整個人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撈上來。
“這還不好?”孫穎莎靠在球臺邊低頭看他,“以後比賽對手無論給哪兒你都能接着。”
“行,你總是有理。”王楚欽撐着膝蓋站起來。
他故意往孫穎莎那邊走去,然後在她面前半俯下身。在孫穎莎莫名其妙的眼神注視下,王楚欽猛地甩了甩頭。
頭發上的汗珠濺了孫穎莎一臉。
“……你幼不幼稚?!”孫穎莎先是震驚,後是震怒,她伸出手使勁兒推了一下王楚欽的肩膀,而他後退兩步,笑着看向她。
“你腦漿子晃勻了沒有!”孫穎莎罵道。
“勻了,”王楚欽吊兒郎當地說。他用手點點自己的太陽穴,又指了指孫穎莎:“多餘的水也晃出去了。”
孫穎莎氣得把他的毛巾搶過來丢到了另外一個場地去。
王楚欽只好過去撿。
“我毛巾髒了,一會兒我可就用你的擦汗了啊。”他說。
孫穎莎沒搭理他這句話。
“說點兒正經的,”她頓了一下說,“過幾天就是練習賽了,我覺得在賽場上也不能總靠說話溝通戰術,咱要不要加點手勢試試?”
“手勢?”王楚欽想了想,把右手舉起來一通比劃,“這樣嗎?”
王楚欽做的是國際乒乓球賽事中常見的溝通手勢,但孫穎莎盯着他的手沒說話。
“怎麽了?”王楚欽問。
孫穎莎沒告訴他自己是個手控。
“你挺适合打手勢的。”她只是這樣說。
王楚欽不明所以地撓撓頭。
孫穎莎收回自己的思緒,也做了幾個手勢:“發球搶攻、反手下旋、臺上拉球、反手撕斜線、正手大角度……”
“在通用手勢的基礎上我想了幾個我們常用得分手段的手勢,”孫穎莎說,“這樣在賽場上溝通更方便快捷一點,你覺得呢?”
王楚欽沒吭聲。
孫穎莎納悶地偏過頭去看他,發現這人居然在笑。
“……笑什麽?”孫穎莎有種不好的預感。
王楚欽先模仿了一遍她編的手勢。
然後把自己的小拇指伸到她面前笑着說:“……不是,你的小拇指看起來好像蝸牛角啊哈哈哈哈哈。”
孫穎莎:?神金啊。
那天晚上王楚欽是捧着自己的右手回去的。
劉丁碩問他咋了。
王楚欽:“我和小豆包打了一架,她把我右手小指頭折了。”
劉丁碩很震撼:“啊?什麽情況?”
然後王楚欽就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
聽完之後劉丁碩沉默了一會兒說:“只折了你右手,還給你留了個左手打球,我看人孫穎莎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
春末夏初。
集訓的時間過的飛快,每天都有比賽要打,每天都是下訓後簡單收拾下就筋疲力盡的往床上一倒,沉睡到第二天清晨,然後繼續打起精神迎接下一場的對手。
1/32、1/16、1/8、1/4、半決賽。
決賽的日子很快到來了。
當天早上安排了男單和女單的比賽,下午則是雙打和混雙,賽程很緊。
孫穎莎兼二,女單和混雙;王楚欽兼三,男單男雙和混雙。
兩個人的壓力都不小。
其實王楚欽那天早上一見到孫穎莎就覺得她狀态不太對,人比平時沉悶不少。
但是男單和女單的決賽幾乎是同時開始,他只來得及匆匆向孫穎莎說了句加油。
孫穎莎看向他,終于笑了一下,也回了句加油。
兩個人暫且分開了。
男單決賽是王楚欽對陣□□,這兩人平時私底下練的就多,對彼此的套路和打法已經是熟的不能再熟,比賽很快就有了結果,4-2,王楚欽勝。
最後一分拿下的時候,王楚欽握拳喝了一聲,下意識看向場外坐着的劉指導。
劉指導鼓掌,對他點了點頭。
王楚欽長舒一口氣,過去和□□撞了一下肩,兩個人回到了看臺上。
但他剛沉下沒多久的心,在看見女單那邊的情況後,又狠狠提了起來。
孫穎莎目前1-3落後王曼昱,情況有點焦灼。
不像他和□□這樣大開大合的打法,那兩個人把比分都摳的很細。王楚欽能看出來孫穎莎已經很謹慎了,但總有哪裏差一點。
她還是緊張了,王楚欽想,有一些球在練習的時候她會處理的更果斷。
随着孫穎莎最後一板劈長失誤,比賽結束。
孫穎莎看起來沒什麽情緒變化,她長長呼了口氣,面色如常地走過去跟王曼昱和裁判握手,又回來跟總教練握手,然後安靜地坐在了看臺的座位上。
王楚欽往她那裏看了好幾眼,孫穎莎都低着頭,沒什麽反應。
教練們正在下面聊天,王楚欽知道流程,一會兒還有幾個乒協的領導要講話。他左右環視了一圈,想走到孫穎莎那邊去。
但他剛有所動作,就看見孫穎莎突然站起來,拿着衣服匆匆地出了訓練館的門。
王楚欽盯着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孫穎莎沒再回來。
“哎,”王楚欽突然拍了拍□□的肩膀,“給我拿包紙。”
“啊?你要吃什麽?”□□沒反應過來。
“我說面巾紙,”王楚欽不耐地蹙眉,“你有沒?”
“啥啊,你要上廁所啊?”□□莫名其妙,他見王楚欽臉色不太好,于是去問了旁邊的選手,“幾個大老爺們兒誰出門帶紙啊。”
問遍了半個場,最後還是從一個京隊的小孩兒那搜刮來了一包。
王楚欽把紙揣在兜裏就往出走。
□□沖他喊:“趕緊的,等教練講完話估計還要找你拍照。”
北京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昨夜下了一場雨,地上還有沒幹的水跡,這會兒天是陰的,眼瞧着雨還要再下。
風刮得很急,外面一個人也沒有。王楚欽裹緊了外套,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朝着訓練館的後面走去。
他其實不知道孫穎莎會去哪裏,只是覺得這個地方又背風、又背人,他如果想躲起來哭,估計也會選在這兒。
在離牆角還有幾步路的位置,他聽到了壓抑着的抽噎。
王楚欽停住腳步,閉了閉眼。
果然。
明明還沒認識很久,但兩個人對于彼此的了解,卻遠遠比他們能想象到的更深。
王楚欽也不知道他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
某個人連獨自待着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地哭出來。王楚欽聽見她拼命把哭腔往下咽,斷斷續續地自我呢喃着:“好了,好了,停下,停下吧……”
王楚欽低頭,看見積了灰的牆根底下,有一串長在縫隙裏的雜草。
他想起來,自己進一隊之後的第一場比賽輸了,也是這樣一個人躲在宿舍哭。
窗簾拉着,燈也沒開,房間裏黑乎乎的。他當時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不停的吸氣倒氣讓自己平複心情:“夠了,夠了,停下,哭有什麽用……”
……很難受。
心口擰着似的不舒服。
王楚欽在水泥地上蹭了蹭鞋底,故意發出了一些動靜。
牆後面的哭聲消失了。
他等了兩秒走過去,看見孫穎莎坐在臺階上,低着頭正使勁揉眼睛。
“別揉啦,手多髒啊。”王楚欽輕聲說。
孫穎莎頓了一下,慢慢把手放了下去:“頭哥?”
紅的眼睛、紅的鼻頭。
王楚欽沒盯着她看,只把那包紙放進她懷裏:“用這個擦吧。”
孫穎莎呆呆的,沒說話。
“想哭就哭出來吧,這兒只有我倆,”王楚欽說,“哥去外頭給你看着,別人不過來,放心吧。”
他走到外面,背靠着牆。
幾秒鐘之後,他聽見了孫穎莎爆發出來的哭腔。
她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讓人聽得揪心,但也是痛痛快快的、發洩出來的。
王楚欽顫抖着,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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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穎莎哭了多久,王楚欽就在外面陪了多久。
中途□□的信息進來:人呢??掉坑裏了?劉導找你合照呢!
王楚欽回:嗯肚子不舒服幫我解釋一下下午再合一樣的。
他把手機熄屏放回兜裏,聽着牆那邊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頭哥。”她說。
“在呢。”王楚欽走過去。
孫穎莎把大半張濕透了的面巾紙蒙在臉上,靜靜地坐在那裏,聲音還帶着濃重的鼻音:“……我是不是很矯情,輸球有什麽好哭的。”
王楚欽在她面前半蹲下來,輕聲說:“孫穎莎是國家運動員,她輸了不能哭,但小豆包可以。”
孫穎莎聽懂了。
她壓着紙按了按眼角,止住再次湧出來的淚水。
“我其實……也知道,”她竭力克制着自己顫抖的聲線,緩慢地說,“我實力不如鳗魚,而且這只是一次練習賽而已。”
“沒有誰實力不如誰這一說,大家的水平都在毫厘之間,”王楚欽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就是因為我知道我已經盡力了,”孫穎莎說,她的眼淚又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這是我進一隊的第一場比賽啊,我怎麽可能不盡力呢。我很努力、很拼……但是,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輸了。”
王楚欽靜靜地聽着。
“老楊昨天晚上還跟我打電話,他說他相信我。他那麽相信我,但是我讓他失望了……”
“楊教練不是相信你會拿冠軍,”王楚欽打斷她,“他相信你很多,相信你的堅持、你的上進、你的不服輸、你的一切美好品質。”
孫穎莎把臉上的淚水擦幹。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盤串嗎?”王楚欽突然問。
“……因為你手欠,不扣點什麽閑不住。”孫穎莎抽噎着說。
“有可能,”王楚欽配合地笑了笑,“不過不是主要原因。”
他從手腕上摘下一條,又從外套的兜裏掏出另外一條,一起放進了孫穎莎的掌心。
“一串是我盤了兩年的,一串是我幾天前剛買的,”王楚欽問,“能看出區別嗎?”
孫穎莎兩條都摸了摸,然後稍微睜大了眼睛:“這條,好軟……好潤。”
“每條串兒剛開始盤的時候,都會很生很澀,”王楚欽看着她,神色逐漸認真,“一個月後,別人從外觀上看不出來什麽變化,你自己卻能感覺到順了很多;一年以後,把它和沒盤過的放在一起,即使門外漢也能一眼看出區別。”
孫穎莎好像有點明白了。
“盤串兒、打球,這都是細水長流的功夫,”他說,“我喜歡看它們因為時間的流逝和我的努力,而一點點在我的手裏産生變化的樣子。”
“所以別再覺得對不起誰了,”王楚欽摸了摸孫穎莎柔軟的頭發。
“路還很長,以後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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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楚欽把那條盤了兩年的串送給了孫穎莎。
她有點驚訝:“可我不會盤。”
“沒關系,”王楚欽說,“算是給今天留個紀念吧,我第一次這麽安慰人,看來效果還不錯。”
孫穎莎笑了,雖然眼睛還紅着,但是情緒好了不少:“我這麽榮幸啊,那我可要好好珍藏着。”
她真的說到做到。
孫穎莎後來去廟裏求了一個錦囊,把這條串放進去,安置在了她球包的某一個夾層裏,随身帶着。
她不會盤也不常盤,但是從那以後,在每一個因為情緒低落而難眠的夜裏,她都會把它拿出來戴在手上。
也帶着這一天的記憶安枕。
王楚欽當時安慰這個因為輸球而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姑娘:別着急,慢慢來,路還有很長。
但他自己想的卻是一定要贏下下午的混雙。
為了給他們的混雙之路開一個好頭。
也為了不想再看見小豆包———至少是在他們兩個并肩作戰的比賽項目裏———
他再也不想看見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