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從光禿禿綴着幾片枯葉的枝桠,到遮天蔽日長起來的綠蔭。

幾個月的時光落在球臺上,眨眼間就彈跳着溜走了。

2017年7月,亞青賽。孫穎莎和王楚欽的第一次混雙公開賽,就并肩站在了最高的領獎臺上;

2017年12月,世青賽。他們拿着季軍的捧花,用打鬧來掩飾看向彼此的目光中不易察覺的遺憾。王楚欽笑着對孫穎莎說,下次拿冠軍,哥帶你繞一圈領獎臺;

2018年7月,韓國公開賽。兩人再一次與冠軍失之交臂。孫穎莎說,頭哥,等你養好腳傷,我們再拼一把,你帶我拿冠軍,我就讓你捏臉。王楚欽看着她,說,就沖你這句話,我一定讓你心甘情願地給我捏;

一個月後,雅加達亞運會上,王楚欽如願在央視的鏡頭面前讓孫穎莎兌現了給他的承諾。

當時誰也沒有預料到,掩蓋在全場善意的哄笑聲下,一場全球範圍的青春風暴正悄然掀起。

2018年9月,鞍山全錦賽。王楚欽再一次在鏡頭前得到了孫穎莎承諾的獎勵,而她在後臺向他抱怨現在大家都開始惦記她的臉了,下次拿冠軍能不能換個慶祝方式。

王楚欽想了想,說好,那慶祝方式由他來選。

2018年10月,這場盛大的青春風暴刮向了布宜諾斯艾利斯。

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青奧會,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18歲。

在最好的時光裏,少年人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孫穎莎染了漂亮的栗色頭發,王楚欽的骨骼又抽條了幾厘米。

他們默契地繞了一圈領獎臺,在數不清的恭賀聲中登臺,讓全世界見證了屬于他們的榮譽。

升國旗。

咬金牌。

大合照。

“……對于18歲的王楚欽和孫穎莎來講,青奧會在他們的人生當中僅此一次。”主持人說道,“兩枚珍貴的青奧會金牌,應該說是對他們乒乓球職業生涯最好的一次成人禮,我們也期待着能在競争更激烈的奧運會舞臺上,早日看到他們為國争光的身影。”

-

一直到下了臺,孫穎莎腦子裏還是嗡嗡的。

走在前面的王楚欽被工作人員攔住,示意他們可以準備接受采訪了。

他點點頭,先是整理了一下被獎牌绶帶壓住的衣領,回頭看見孫穎莎卷起來亂糟糟的領口,也伸手幫她扯了扯。

孫穎莎擡頭看着他。

“幹啥,”王楚欽問她,“再看收費。”

“憑什麽。”孫穎莎下意識說。

王楚欽幫她把衣領壓好:“因為我害羞。”

“……沒看出來你還會害羞,”孫穎莎停頓了一下說,“我記得我只答應你了咬獎牌的慶祝動作,可沒答應你剛才那個……”

摟?抱?環?

她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合适的詞語,莫名覺得都挺微妙的。

王楚欽剛用金牌把她圈起來的時候,她真的吓了一大跳。場館內的喧嘩聲安靜了一瞬,接着猛地爆發,前面人山人海的都瞪圓了眼睛,立馬有無數臺手機和相機舉了起來。

“用金牌換的。”一片噪雜中,她聽見了耳邊王楚欽帶着笑意的聲音。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孫穎莎只好調動起全部的思緒去克制自己的表情。她極力讓自己的視線聚焦在某個鏡頭上,好忽略掉肩膀上他手臂的溫度和重量。

“……誰是你用金牌換的。”孫穎莎說。

王楚欽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

“我也不知道我說的啥,因為當時真還挺緊張的,比打決賽還緊張,你看,”王楚欽自嘲地笑了笑,把右手伸到孫穎莎面前攤開,“……我現在手還在抖。”

五指修長,掌心有他自己掐出來的印子。

“我早就想好了,這個最特別的慶祝方式,畢竟青奧會一輩子就這一次。”他接着說,“我其實還猶豫了挺久的,但是後來又想到我們這麽努力的打比賽拿金牌,不就是為了讓青春不留遺憾嗎———

“我不想以後每次回想起青奧會,都要帶着遺憾回憶當時為什麽沒有這樣伸出手。”

孫穎莎低着頭沒說話。

王楚欽有點緊張,他不安地卷着吉祥物玩偶的胳膊。

“……你不高興了嗎,”他彎下腰,想去觀察她的情緒,“小豆包?”

“沒有。”孫穎莎偏頭錯開他的目光。

王楚欽還想說什麽,但是采訪那邊已經在催了,他只好沉默着看了一眼孫穎莎,然後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走了過去。

-

盡管青奧會已經以一個圓滿的結局告一段落了,但兩個人晚上回到酒店,還是按照慣例複盤了今天的比賽。

做完了比賽總結,王楚欽卻賴在孫穎莎的房間裏沒有要走的意思。

孫穎莎看着手機,也沒趕他。

一個半靠在床頭,另一個坐在靠窗的扶手椅裏,兩個人彼此相安無事的沉默着,一時間只有空調制冷的呼聲。

“捏臉的照片又上熱搜了,”孫穎莎突然說,“都賴你,現在有更多人惦記我的臉了。”

“這也賴我?”王楚欽愣了一下,“今天可是那乒聯的媒體讓捏的啊。”

“就賴你。”孫穎莎的手卷着被角,小聲嘟囔。

王楚欽往椅子裏一靠,把腿翹起來:“行吧賴我,那就光捏臉上熱搜了?沒別的?”

孫穎莎看着他:“你要什麽別的?”

王楚欽也看着她,沒說話。

“是,”孫穎莎直接把詞條讀了出來,“‘王楚欽用金牌圈住孫穎莎’,滿意了?你在拍照的時候就應該想過結果了吧。”

“這樣慶祝不好嗎?”王楚欽說。他點開微博,手機被漫溢而來的恭喜沖到卡了好幾次殼,等了一會兒才能點開評論。他指尖往下劃拉了幾下,在滿目的祝賀冠軍中看到了間或穿插着的“這是能磕的嗎”。

孫穎莎的腿從床沿探下來,在地上找拖鞋,然後朝着他走了過來。

王楚欽手一抖按了息屏。

“怎麽,要秋後算賬了?”他問。

孫穎莎走到王楚欽面前:“站起來。”

王楚欽很想硬剛一把說“憑什麽”,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腿自己就站起來了。

小豆包從俯視他變成了仰視他。

王楚欽垂眼,看見孫穎莎皺了皺鼻子,好像在後悔這個姿勢會讓她的頸椎感到費力。他咬了下自己口腔裏的軟肉,努力不讓自己在這個時候笑出聲來,不然他感覺小豆包很可能會給他一拳。

“你要幹啥。”他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王楚欽覺得簡直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境——

孫穎莎突然向前一步,環住了他的腰。

然後把頭枕在了他的肩上。

-

形容“大腦一片空白”是個什麽感覺,王楚欽算是體會到了。

在兩三秒之內,他幾乎喪失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什麽也聽不見,眼前眩暈着也看不清。

唯一能感觸到的就是胸前不屬于自己的溫度,和頸間陌生而柔軟的短發。

“……你幹啥?”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慶祝啊,”孫穎莎慢吞吞地說,手臂卻抱得很緊,“臉也捏了,手也握了,照也合了。慶祝,還差一個擁抱不是嗎。”

王楚欽整條脊椎跟楔上了釘子似的動彈不得,腦袋裏還有煙花在噼裏啪啦沒完沒了地炸。他雙臂僵硬地放在身體兩側,擡頭盯着天花板,什麽都沒說。

“頭哥,”那個罪魁禍首還在不停地發出聲音,“那幾張照片會留一輩子的吧?”

“是啊。”他回應。

“真好啊,”孫穎莎喃喃道,“哥哥,我們是冠軍了啊,世界冠軍。”

……

王楚欽感覺自己的心轟然坍塌了一角。

他長呼一口氣,伸出手,溫柔地攏住了孫穎莎的肩膀,一瞬間有了落淚的沖動。

再怎麽少年老成強大心髒,再怎麽滿身榮譽風光無兩,褪去所有光環,只有自己待着的時候,他們也是稚嫩的少年人啊。

“這就滿足了?”王楚欽帶着笑意輕聲說,“下一個世界冠軍、下下個世界冠軍,以後的每一場比賽,都要堅定地走下去。”

“堅定、自信。”孫穎莎說。

“嗯,堅定自信。”王楚欽說。

房間裏只亮着一盞角落裏的射燈,酒店外五彩斑斓的霓虹燈經過玻璃的反射,細碎地投影在兩個人的身上。

他們在明暗交界中無聲地擁抱了很久。

-

“走了啊,”王楚欽撐着房門,輕咳了一聲,“早點睡,明天還要趕飛機。”

“知道了,”孫穎莎站在原地沒有動,笑了一下說,“晚安。”

“晚安。”他說。

門咔噠一聲扣上了。

房間重歸寂靜。

孫穎莎脫力一般跪倒在了地毯上。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房間裏安靜的只聽得見她自己又急又重的呼吸聲。孫穎莎左手撐在地上,右手顫抖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滿手的淚水。

她的頭發又細又軟,就枕在王楚欽頸邊,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在剛剛擁抱的那幾分鐘裏——

王楚欽是怎麽小心翼翼,而又鄭重其事的,在她的發絲間印下了一個珍重的吻。

孫穎莎咬着牙揉了揉眼睛。

……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已經不再單純的感情啊。

回頭再看她進一隊的這兩年,才發現王楚欽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占據了她生活和訓練的方方面面。

是嘴硬心軟、坦蕩赤誠的王楚欽;

是會溫柔地叫她小豆包的王楚欽;

是會給她留吃的留水,幫她拿毛巾和拍子的王楚欽;

是會故意拿球逗她的王楚欽;

是每天一起上訓,接她下訓,吃飯的時候看比賽視頻研究技戰術還不忘給她發消息的王楚欽;

是混雙比賽時不斷給她加油打氣“你做的特別好”“放心去拼後面有我”的王楚欽;

是贏下比賽後,他眼裏泛着淚光地握住了她的右手,感受着她掌心硬繭的王楚欽;

是兩個人在異國他鄉比賽,回到酒店以後他故作神秘地蒙住她的眼睛給她送上蛋糕,在蠟燭的微光中一個人為她唱生日歌,最後在她閉眼許願的時候低聲說的那句:祝你天天開心,祝你前程似錦的王楚欽;

是逐漸成為她安全感的來源、能夠讓她依靠的王楚欽。

在她單調的青春時光裏,除了日複一日的小白球,王楚欽就是全部的色彩。

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握着球拍的手。

有些事情,當你感受到的時候,它就已經發生了。

意料之外,再一想卻是情理之中。

從籍籍無名到人聲鼎沸,那些相伴的時光不是假的,相互的鼓勵不是假的,這兩年來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眼含熱淚的相望都不是假的。

她喜歡王楚欽。

王楚欽也喜歡她。

孫穎莎揉了揉王楚欽吻過的發絲,感覺他的氣息好像還在環抱着自己。

她又想哭了。

耳邊好像還回響着贏下比賽時全場的歡呼聲,一會兒是王楚欽的那句“用金牌換的”,一會兒又聽見他懶洋洋地拖長音叫自己“小豆包兒———”

他們是最默契和親密無間的搭檔,也是胸前有五星紅旗的國家運動員。

她知道他為什麽忍不住,也知道他為什麽不能說。

-

王楚欽今夜第無數次翻身,拿起旁邊正在充電的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的光線在一片黑暗中亮起,刺地他眯了一下眼睛:淩晨兩點四十二分。

他嘆了口氣,把自己重新摔回柔軟的被褥,沉默地看着天花板。

睡不着。

腦子裏亂糟糟的。

運動手表被他摘下來放在了床頭櫃上,但他猜測自己的心率大概上百了,跟喝了功能性飲料後又跑了個一萬米一樣頂。

他仰躺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鎖骨,孫穎莎枕過的位置。

那兒好像還有一團火在燒。

剛才擁抱的時候,孫穎莎把臉埋在他的頸窩,似有若無的在這裏拂過一吻。

……王楚欽不敢去想孫穎莎有沒有感受到他的動作,也不敢想她如果感受到了會是什麽反應,更不敢想她今晚主動的擁抱和這個不算吻的接觸究竟意味着什麽。

無論是什麽,這份失控都應該止于今夜。

止于他們擁抱結束的那一秒。

再一次翻身,王楚欽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兩點五十九猛地跳到了三點。

時間過得好慢。

王楚欽坐起來,雙手用力抓了抓頭發,然後把臉深深埋在了掌心裏。

他喜歡孫穎莎。

孫穎莎也喜歡他。

理智拼命扯着讓自己不要再琢磨了,思緒卻不可控制的越飄越遠。

他從他們第一次遇見一直想到現在。

想起來像小太陽一樣熱忱單純的孫穎莎;

想起來盤腿坐在地上拉伸,擡起眼睛俏皮地叫他頭哥的孫穎莎;

想起來愛吃零食又怕長胖,所以把拆開的零食都塞給他,卻又眨眨眼說自己能不能就吃一口的孫穎莎;

想起來他故意逗弄着叫她小豆包,所以氣鼓鼓又一點都沒有殺傷力地喊他豬頭的孫穎莎;

想起來為了更好的配合混雙,練體能練到大汗淋漓,崩潰地躺在地上喘氣,卻還是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跟教練說“我可以再來”的孫穎莎;

想起來從不責怪他在比賽中丢分,而是下一局憑實力扳回來,然後笑着對他說“頭哥你還有我呢”的孫穎莎;

想起來雅加達亞運會他團體半決賽失利,中場六個小時裏給他加油鼓勁、替他分析賽況、幫他重建信心的孫穎莎;

想起來會在他打球情緒上頭的時候立馬給他安慰,拍拍他的腰說“穩住沒關系”的孫穎莎;

大笑着的、興奮着的、情緒低落的、哭泣的、沉默的、調皮的……

每一種樣子的孫穎莎。

幾個月前的日本公開賽,孫穎莎第一次參加成人組的賽事就成功登頂,拿到女單和女雙兩項冠軍,在21天內空降世排第十。

所有人都在祝賀她前途無量。王楚欽也倚在球臺邊,跟她擊了掌,笑着說“恭喜你啊小豆包”。

孫穎莎的進步太大了。她的變化已經不能以天來計算,有可能一句話、一場球、一次複盤,她又是一回脫胎換骨的進化。

王楚欽曾經炫耀寶貝般的那句“大放異彩”,真的在孫穎莎的身上慢慢驗證着。

他比誰都要高興孫穎莎打進了大家的視野裏。

但也比誰都要更不安——他還能不能配得上她。

孫穎莎當時是這麽跟他說的:

“頭哥,打混雙最好就是左右手配,不然兩個人容易在場上‘打架’。只要你做左手裏打得最好的那個人,我做右手打得最好的人,我們就是永遠的搭檔。”

王楚欽努力到什麽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

旁人能窺見的不過萬中其一。

為了自己從未動搖過的夢想,也為了這句‘永遠的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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