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

從一開始選擇乒乓球這條路的時候,王楚欽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困難準備。他知道自己作為左手在這個大環境下要打出頭有多麽不容易,做選擇不是最難的,選擇之後的每一步都只會比上一步更難。

他疲憊過、痛苦過、崩潰過,在一個人複盤失利比賽的時候自我質疑過,也數不清自己到底是贏球多還是輸球多。

但是他從來沒有不想打過。

十三歲就進了國家二隊的王楚欽,根本想象不到他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的。只是他一開始就奔着那個最高的目标而去,從未放棄。即使到不了頂峰,他也想看看拼盡全力的自己,到底倒在了離終點還有多遠的距離上。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心之所向,無問西東。

他曾經以為自己做到了。

以為自己什麽都可以擁有。

但是當他爬上一座峰頭,舉目四望,卻發現山的那邊還有群山,更高的、更遠的,連天也看不見盡頭。

有些道理,須得終其一生去實踐。

-

“王楚欽你坐下!”教練指着他,“你要幹什麽?你想幹什麽?!”

“……我只是沒聽清,”王楚欽剛才從沙發椅上猛地站了起來,把幾個教練吓了一跳。他聲音帶笑,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剛說什麽,要拆混雙?為什麽?我和孫穎莎有哪裏配的不好嗎?”

“拆隊怎麽了?”教練說,“隊裏正常的調度安排,從來就沒有固定搭檔這一說,不斷變化搭配才能找出最合适的打法,你有什麽意見嗎?”

好長時間內會議室裏沒人出聲,空氣中像是都帶着冰碴子。

王楚欽閉了閉眼,右手不斷按動左手的指關節,深呼吸一口氣之後情緒終于穩定了不少,至少不像一開始那麽沖動。

“我沒意見,”他沉聲說,“隊裏給什麽任務、要我和誰配,我全都可以去試試。”

“但是我和孫穎莎的現在的配合已經很成熟了,我倆的成績隊裏應該是有目共睹的吧?後面混雙比賽不要了?現在同齡的這一批還能找出哪個左手比我更能配合孫穎莎的?我……”

“王楚欽。”教練打斷了他。

“教練組的決定是讓許昕和莎莎配合試試。”

話落的一瞬間,王楚欽幾乎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整個人像是突然從頭到腳被一盆冷水澆透了,指尖冰涼,大腦一片空白,緊接着失控的情緒猛地湧了出來。

……他從來沒有那麽恨過自己。

那一刻,他真恨自己什麽時候眼光淺顯到只看得見和自己同批的選手,也恨自己為什麽打不到現役左手第一人的身份。

他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棗姐呢?”

“小棗身體原因,”教練說,“要提前打算。”

王楚欽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沒能出聲。

“隊裏做出這個決定也是經過了多方面的考量,”教練說,“一方面是小棗傷病,許昕挑了莎莎作為搭檔試着配合;另一方面就是你和莎莎已經搭檔了太久。你們打了好幾年了,慣用的招數也讓人基本摸透了,必須要做一些變動。”

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有說,但他看着王楚欽的眼睛,眼神裏帶着警告———他知道王楚欽能明白。

王楚欽确實明白了。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才更知道這次拆隊不像以前的任何一次随意搭配着“試試”而已。

這次是真的有可能再也不會配了。

“……孫穎莎知道了嗎?”王楚欽握拳,把冰冷的指尖攥起來背在身後,最後做了一次掙紮。

但得到的是殘忍的答複。

“在你之前已經聊過了。”教練轉身走開,“莎莎很積極地配合隊裏的安排。”

……積極,配合,嗎?

王楚欽自嘲地笑了笑。

他把頭低了下去,沒再說過話。

-

是陰雲密布的一天。

孫穎莎盤腿坐在地上,用毛巾擦汗濕的頭發。她往訓練場的大窗戶外看了好幾眼,總覺得晚上要落雨。

王藝迪背着球包往出走,跟她招呼了一聲。

“接你的人呢?男隊早下訓了吧。”她問,“再不走一會兒下雨了你倆就完了。”

“他今天有事兒,”孫穎莎說,“我馬上收拾好也就走了。”

但是等王藝迪走了之後,孫穎莎還是坐在原地沒動。

她從包裏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置頂。

聊天界面還停留在她下午發過去的那條“今天練得怎麽樣”上。對面沒有回複。

王楚欽并沒有跟她說自己有事兒不來接她,聊天記錄再往上翻就是他問她早飯想吃什麽要幫她帶,她回了一句包子小米粥。

整整一天了。

這是件很反常的事兒,但孫穎莎猜到了原因。

她猶豫了一下,往下翻找到和劉丁碩的聊天框,發過去一句:他在xx嗎?

xx是王楚欽常去的那家臺球廳,算是他朋友開的,隐私性很好,設計的時候還給王楚欽他們幾個留了專門的房間,離天壇東路也不算太遠。

之前王楚欽許諾孫穎莎比完賽帶她去玩,果然說到做到。後面他們還一起去過很多次。

那兒不只是王楚欽打臺球的地方,也是他和朋友小聚的基地,還是能讓他得到安全感的錨點。

劉丁碩大概是看到了,直接一個電話打進來。

“莎姐,”他壓低聲音,“是在呢。不過你倆是鬧別扭了嗎?大頭今天氣壓低爆了,沒人敢招惹他。他剛跟我說如果你來找我,就讓我告訴你,他今天想自己一個人玩玩,讓你別找他了。”

“那你幫我跟他說,”孫穎莎站起身來,“我自己打車過去,二十分鐘之後到。”

電話那邊稀裏嘩啦一陣響,好像是劉丁碩捂着聽筒喊了什麽,過了幾秒鐘他的聲音又變得清晰起來:“等等等下,那個還是我去接你吧,你就在大門等我,一會兒就到。”

“謝謝,麻煩你了。”孫穎莎不太意外的答應了一聲,然後挂了電話。

她嘆了口氣。

王楚欽從來都不放心她一個人出門。怕她迷路,怕她遇上什麽危險,也怕她遇到不理智的追私被堵在哪裏,即使是萬一的概率也不行。

所以王楚欽拿上本兒了之後都是開車帶她,如果他有事兒了就是他那幫兄弟誰有空誰來。

孫穎莎其實沒想好去了之後要說什麽,她自己這會兒腦子裏也亂得很。

但她太了解王楚欽了,現在不去,未來幾天內她都不會再見到他了。那個人想要刻意躲着你的時候,你根本找不着他。

她以前不是沒跟王楚欽鬧過別扭,她甚至懷疑這人鬧別扭那幾天是不是出門都走下水道。

孫穎莎把包收拾好,去門口等劉丁碩。

沒想好說什麽也沒關系。

反正等見到了就知道要說什麽了。

-

孫穎莎徑直上了二樓,左轉到最盡頭的房間推門進去。

王楚欽面對門口半俯在臺面上,就跟沒聽到似的依舊專注地盯着球。他左手支着球臺,右手握着球杆往前一送——一杆進洞。

兩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

孫穎莎打算等王楚欽打完這一盤。她窩在了旁邊的懶人椅裏,把裝着零食的小推車撈過來想找瓶飲料喝。

“別喝那藍的,酒精度數高。”王楚欽突然說。

但是他明明側對着孫穎莎,眼神一直看着臺球。

孫穎莎看了看手裏這瓶有着花裏胡哨包裝紙的藍色液體,默默把它放了回去,重新挑了一瓶橙汁。

她對這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視線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這句話是個信號,表示王楚欽現在處于“可溝通”的狀态。

于是孫穎莎站起來,走到球臺旁邊。

“教練今天找你了?”她沒有迂回的直接問了。

王楚欽反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要拆隊的?”

孫穎莎頓了一下:“……昨天。”

“藏的真好,我還真是一點兒都沒看出來,”王楚欽笑了,他直起腰收了杆,把手套拽下來扔在了球臺上,“可能拆隊對你來說根本就不算個事兒吧,是嗎?”

語氣很沖,在壓着火。

“頭哥,”孫穎莎有點難受,“你是這麽想我的嗎?”

王楚欽沒說話。

“我們是從無到有一直這麽配過來的,我也很珍惜和你搭檔的機會,”孫穎莎說,“但是我個人的情緒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教練組也有很多方面的考慮。而且我們以後未必不會再配了啊,昕哥的年紀擺在那裏,我和他配不了長久的……”

“我不想聽你的官腔,也不想再就拆隊這個事兒做什麽讨論了,我服從隊裏的安排。”王楚欽打斷了她。

他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直到孫穎莎的背靠上了牆,退無可退。

房間裏只有臺球桌的正上方打了盞燈。王楚欽逆着光垂眸看她,眼神裏湧動着複雜的情緒。

“我只是有點不明白。”他聲音很輕很慢地說,“我現在想問你一個問題……我猜你知道我要問什麽,也猜你知道我想聽什麽答案。”

……

不該是這樣的。孫穎莎想。

這幾年和王楚欽在日複一日的相處與陪伴中,他們雖然沒有挑明,但幾乎都已經向對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連親近的朋友都默認了他們倆之間的關系。

她也有過沖動的想法,想看她對王楚欽的感情到底什麽時候會漫溢至決堤。她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認。

兩個人的距離只隔着一層随時都能捅破的窗戶紙。

但是任何時候都好,就不能是現在。

她知道王楚欽的怒火不是沖着拆隊,背後隐藏的其實是他深深的不安。

從她空降世排第十開始,王楚欽就一直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和她适配,這種隐埋的擔憂并沒有随着時間而消散。而拆隊正印證了這種擔憂,它像一個導火索,負面的情緒像瘋長的野草一樣開始四處彌散。

王楚欽只是想向她讨一個承諾。

臺球已經不能支持他撐過這個坎兒了,他想找一個新的錨點。

孫穎莎也知道王楚欽有多好哄。

哪怕她只是随口做一個不走心的回應,王楚欽都會信以為真,會珍惜的把她的話揣在心尖兒上。

正因為她知道,所以才不能在錯的時機說出來。

建立在錯誤基礎上的承諾,只能是一步錯、步步錯。

“王楚欽,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孫穎莎一字一頓地警告。這句話基本已經表明了态度,她想讓王楚欽就此打住。

但是王楚欽還是問了出來。

他就是這樣的人。

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

“……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什麽關系呢?”王楚欽的尾音顫抖,幾乎有了哀求的情緒。

孫穎莎低着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把手背在身後,沒讓王楚欽看見她顫抖的指尖。

她知道他想要什麽,但她還是選擇了他最不願意聽到的那個答案:“我們是隊友,是搭檔,是朋友。”

這句話有什麽魔力。

在那之後,時間和空間都凝澀了。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孫穎莎覺得自己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王楚欽終于退開。

孫穎莎看見他抹了一下眼睛,然後轉頭離開了房間。

……那天晚上果然落了雨。

-

長達幾個星期的冷戰開始了。

或者說單方面的冷戰。

王楚欽不再接她下訓,或者幫她帶早餐,也不再給她發自己看到的比賽視頻和有趣的段子。他把孫穎莎的微信備注從“小豆包”改成了全名,設置了免打擾,不再回她的消息。

孫穎莎和王楚欽從來沒有鬧過這種程度的別扭,所以男女隊幾乎所有的隊員和教練都看出了他倆的不對勁。

孫穎莎開始和王曼昱一起下訓。

王曼昱能感覺到這幾天孫穎莎一直繃着神經,雖然訓練的時候依然專注,也沒出過什麽錯,但她覺得如果長時間情緒緊張的話,撐不了多久人就要垮。

她很想問問是什麽情況,卻又不太敢。

直到有一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碰見了王楚欽。

王曼昱眼睜睜看着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而孫穎莎直到走出了很遠都還在回頭。

“你夠了,”王曼昱扯了扯孫穎莎的胳膊,“到底發生什麽了,照大頭寶貝你的程度,你得是劈腿了他才能這麽對你啊?”

“……我倆要拆隊了。”孫穎莎說。

拆隊這個消息教練組暫且沒告訴隊裏的其他人,所以大家都還不知道。

“拆隊?!就不再配了嗎?”王曼昱大驚,“不是你倆配合這麽好為啥要拆啊,不過話說回來……拆隊和你劈腿的嚴重程度我感覺在大頭那還真是差不多。”

孫穎莎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真是要拆了嗎?但過段時間就亞錦賽了啊。”王曼昱皺着眉,“你倆不上了?”

“應該是等打完亞錦賽吧。”孫穎莎說,“再後面……應該是我和昕哥配,大頭……可能和你會配多一點吧。”

“我?”王曼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事兒放之後再說,但眼下你倆要怎麽辦啊,就這樣僵着能行嗎?”

孫穎莎垂下目光。

“不知道,随便吧。”她蔫蔫地說,“反正亞錦賽之前我倆還有課要練,他有本事到了賽場上也閉着嘴別看我。”

-

那邊剛走過去的王楚欽和劉丁碩并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麽平靜。

“你真舍得啊?”劉丁碩嘴就一直沒停過,“莎莎回頭看你第八次……哎第九次了。”

王楚欽冷淡地瞄了他一眼:“你要是實在沒話說可以把嘴捐給有需要的人。”

劉丁碩笑了笑:“我算是看明白你這個人了。什麽夥伴搭檔,你從一開始就喜歡人家喜歡到死去活來的,我第一次見有人拆隊拆出了被分手的感覺。”

王楚欽沒理他,只是走到轉角的時候下意識側頭看了一眼孫穎莎的背影。

結果被一直觀察着他的劉丁碩給逮到了。

“你真是擰巴死了。”劉丁碩說,“不過我這次站莎莎啊,你們現在根本不是能三心二意的時候。理智點兒專業點兒吧王楚欽,你們都是國家運動員,未來和成績挂鈎,打不出成績拿什麽談?畫餅嗎?還是說你想做那種有比賽就打沒比賽就浪輸贏無所謂的混子?”

“這個道理你以前是最明白的,”他說,“現在到底是為什麽……我都有點看不懂你了。”

王楚欽出神地盯着路面,沒有反應。

兩個人又走出去了很遠,遠到劉丁碩以為王楚欽不會再回應這個話題了,他卻突然開了口。

“我明白的。我那天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可能是上頭了吧。”他聲音遲緩。

劉丁碩側頭看向他,發現王楚欽擰着眉,臉上的表情任誰看了都覺得難受。

“其實幸好她沒說出來,她要真說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給她回應。”王楚欽說着,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其實就是……害怕了吧。她太優秀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她。”

王楚欽揉了揉眼睛,劉丁碩沒看清他眼裏是不是有淚水。

“……最近的訓練我也狀态不好。手感很差,心口堵得慌,腿又開始疼了,輸的比贏的多太多,教練也在訓我。反正哪哪都是壓力,我又排解不掉,聽着教練總在表揚她練得好,心裏既驕傲,更多的是難過吧。

“她以前跟我說過,只要我們都努力打下去,就會是永遠的搭檔。其實這就是一個天真的童話吧,但我真信了,我信了好久,我特別努力,可是後來我發現我無論怎麽努力都只能看見她的背影,而現在連她的背影也要離我越來越遠了。”

劉丁碩沉默地聽着,他從來沒有在他兄弟口中聽到過這種話。

以前輕狂張揚的王楚欽似乎正在一點點褪色,喧嚣和繁華被逐漸剝離,連崩潰都是無聲的。

愛真能使人如此自卑。

“我沒有想要冷落她,”王楚欽的眼圈紅了,聲音帶上了不太明顯的哭腔,“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一看見她我的思緒就開始亂七八糟地糾纏。我很不想這樣,我也想打好球,我也想有底氣的站在她身邊啊。”

王楚欽五歲就開始接觸乒乓球,從初學入門到進入國家隊,他付出了多少努力,經歷過多少挫折和打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曾經他以為沒有什麽再能摧垮他了。

但這個依然稚嫩的少年,還是躲不開他職業生涯中一道難過的大關。

是輸球、背負壓力、停滞不前的技術;

是迷茫、自我懷疑、和獨自行走在黑暗裏的孤獨。

———對于十九歲的王楚欽來說,這注定是一場漫長而難熬的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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