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天氣越來越熱了,燥得人心裏不安。

空氣像蒸籠裏的水汽,似乎還能看見瀝青揮發的痕跡,人在路上稍微走兩步都會落汗。

訓練館外的蟬每天都在扯着嗓子叫。球衣一件件汗濕透了,膠皮也換了一塊又一塊,可手感卻沒漲多少。

路兩旁綠化帶裏栽的樹,王楚欽叫不出名字。但是他覺得自己和那些樹很像———在酷夏裏被逼着勃發出生命力,顯得郁郁蔥蔥的,實際上色厲內荏,快要被這暑熱絞盡血管裏的每一滴水份。

太渴了,連泥土也是幹枯凝涸的。

——北京很久沒有下過一場雨了。

這些樹還能撐多久呢?

王楚欽想,自己又還能撐多久呢?

他盼望着降一場甘霖。

天氣預報的十五天內都是豔陽高照,但王楚欽比樹先等到了一場屬于他的雨。

-

下午休息的時候,王楚欽習慣性地點開了微信。

其實沒誰會在這個時候找他。隊裏的朋友都在旁邊訓練,圈外的朋友知道他在集訓也不會發消息來,教練最近更不會突然布置什麽任務。

連孫穎莎也被他設置成了免打擾。

但他還是掃了一眼置頂那個人,屬于她的聊天框後面跟着一個小小的顯示勿擾的簡易圖标。

孫穎莎一直沒有放棄給他發消息,因為聊天框裏一般會顯示對方發的最後一句話,而王楚欽發現每天顯示的那句話都不一樣。

只是他從來不會點開,他怕自己點開了之後會忍不住給她回,然後又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來。

上個周她還會問他“你今天練得怎麽樣”,前幾天變成了“好餓好餓好餓”,這兩天又給他發“我快要熱死了,總局能不能把經費用來多投…”

多投什麽?王楚欽猜測,多投一點空調建設是吧,這聽起來像是小豆包會說的話。

王楚欽就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慢慢戒斷,效果就像快要餓死的人每次舔一點點砒霜。

思念被他掐成了汩汩細流。

但後面是亟待洩洪的整個大壩。

周圍是吵鬧的訓練館,充斥着雜亂的擊球聲和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

王楚欽遠離人群,靠牆窩成一團坐在地上,像往常一樣先看了一眼被屏蔽掉的置頂消息。

然後他就跟被燙到似的猛地坐直了。

今天有點不一樣。

因為今天孫穎莎發來的最後一句話是:好疼。

王楚欽很難形容他第一眼看到這兩個字時的心情,無論多麽複雜的情緒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先是一驚,腦海裏閃過了無數猜測,手幾乎是顫抖着下意識點開了消息。

聊天背景是他給孫穎莎拍的一張沒公開過的照片,手機界面白花花的全是那邊單方面發來的消息。

以為控制的很好的思念,在那一刻轟然決堤。

他屏住呼吸,目光首先落在了倒數第二條上。

是今早發來的:我胳膊拉傷了,隊醫叫我休息幾天。

然後是:好疼。

王楚欽整個人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句話,盯了很久,直到手機自動熄屏。

他突然用力把手機甩到一邊,然後把頭深深埋在了臂彎裏。

-

王楚欽是在超市旁邊找到孫穎莎的。

她一個人正安靜地坐在綠蔭下的長椅裏,慢吞吞地拆開剛買的一根牛奶冰。

王楚欽走過去,看見了她肩膀上纏着的冰袋。

“……怎麽回事?”他啞聲問。

“頭哥。”孫穎莎叼着冰棒擡頭。

她的情緒淡淡的,就好像是遇見了一個認識卻又不太相熟的人。她沒有半分意外,沒有問王楚欽是怎麽找到她的,也沒有說別的什麽,叫完人之後依舊坐在那裏,放空地看着前方的草坪。

不知道是不是樹蔭擋住了太陽的原因,王楚欽看不清她眼底像以前一樣有生命力的光了。

“怎麽弄得?”他重複了一遍。

孫穎莎終于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她用手摸了一把右肩上的冰袋,然後又看向了自己的掌心:“天好熱啊,冰化的太快了。”

“孫穎莎。”王楚欽語氣重了點叫她。

孫穎莎笑了笑。

“頭哥。”她輕聲喊他。

王楚欽咬了一下嘴唇,不再說話。

“頭哥。”再一次的,拖了長音,軟軟的,帶着很容易被察覺的委屈。

“頭哥。頭哥。頭哥……”

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慢,像是要把這幾個周缺失的次數全都補回來。

王楚欽在孫穎莎一次次的呼喊聲中強忍淚水,最後閉上了眼睛。

孫穎莎停了下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燥熱的風從他們中間吹過。

“……最近練太多了吧,”孫穎莎說,“天天拉着人打,跟這個比完跟那個比,就想把多餘的精力消耗掉,好讓自己別有機會想那麽多。”

“我完全沒意識到訓練量超負荷了,隊醫已經罵過我了,他下午給我約了理療,我一會兒吃完棒冰就去。”

王楚欽看着孫穎莎。

她瘦了,臉色也不太好,眼睛底下有淡淡的烏青。王楚欽和孫穎莎認識這麽久,第一次見到她完完全全不笑、或者說沒有情緒的模樣。

他有時能從教練那聽到三言兩語,說孫穎莎練得很好,就以為她過得也不錯。

當時自欺欺人的情緒現在像回旋镖一樣正中心口。

王楚欽想問“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得這麽緊啊”,但他又覺得沒有必要問出口,他其實知道原因的不是嗎。

兩個人捉襟見肘的近況和擰成麻團的關系,他都知道原因的不是嗎。

歸根究底都是因為他。

他在心裏痛苦地質問自己:王楚欽,你到底搞砸了多少事啊。

孫穎莎靠在椅背上,仰着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喃喃自語:“……頭哥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我其實好累啊。我和昕哥開始試着配了,昕哥對我要求很高,教練的期望也很高,我老挨罵。球打得不太順,沒有和你配合的時候好。”

“我有點吃不下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的緣故,還是因為心裏一直憋着一股氣。但我非得要自己按時吃夠量不可,要不然訓練的時候沒有東西能消耗……我也睡不安穩。一開始是睡不着,後來睡着了也老做夢,總夢見我輸掉比賽,驚醒之後一身冷汗。反正過得特別不開心。”

王楚欽聽着聽着,背在身後的手逐漸攥緊了,指甲掐進了掌心。

“但是這些我都能扛啊。”孫穎莎的鼻音很重,眼眶紅了一圈,“我喜歡乒乓球,我想打得更好,我想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為了這個我什麽壓力都能承受,因為以前也是這麽一路淌過來的。”

“可是頭哥,”孫穎莎有點委屈,又有點不解,看向他時眼底有淚意,“明明你來之前我覺得什麽都可以忍,為什麽在面對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又什麽都承擔不了呢?”

是因為兩個人并肩作戰了太久,所以踽踽獨行才顯得格外孤獨。

是因為他曾經說過,國家運動員孫穎莎不能哭,但小豆包可以。

所以她在他面前才只想做那個喜憂随心的小豆包。

王楚欽等來了一場雨。

19年的那個夏天,孫穎莎肩膀上融化的冰塊、滴在地上的牛奶雪糕、和她流下的眼淚一起落在了王楚欽的心底。

他給自己攢了一口氣,想要拼命地向上伸展。

再等等我吧。

王楚欽心想。

再等等我吧,小豆包。

你就堅定地往前走,我盡量快快地追。

……

九月的亞錦賽,是兩個人拆隊前的最後一場公開賽。混雙比賽中他們最終不敵許昕劉詩雯,拿到了亞軍。

亞錦賽之後,拆隊的正式通知很快地下來了。

孫穎莎和王楚欽的名字,從以前經常被連帶着提起,到現在徹徹底底地分開。

-

孫穎莎衛衣外面套了件羽絨馬甲,背着球包和李雅可并排走着。

她敏銳地發現一路上有好多人回頭看她,還有拿着手機在拍的。

“怎麽,”她問,“體總現在也有狗仔隊了?”

李雅可笑了笑:“習慣習慣吧,你現在可是大紅人啊。團體世界杯上都到伊藤的賽點了,你連追五分逆風翻盤,現在體總誰不津津樂道,連你遠古八卦都翻出來了。”

“我還有八卦呢,”孫穎莎說,“本人怎麽不知道。”

“講你可愛呗,肯定有很多人追,”李雅可說,“然後就有人出來反駁咯,說怎麽可能,誰不知道你身邊有個看你跟看寶貝一樣的王c……”

“楚”字就發了個聲母,李雅可突然意識到什麽,猛地啞火了。

她小心翼翼地去看孫穎莎的臉色。

孫穎莎倒是沒什麽反應,還能調侃:“說王楚欽是什麽?我前男友?”

“啊。”李雅可愣愣的。

她猶豫了一下問:“所以你倆現在……還好嗎?”

孫穎莎無奈地笑了。

“我遲早在隊裏開個新聞發布會,”她說,“沒談過,真沒談過,以前是朋友現在也是朋友。我真是怕了你們每次在我面前一提起王楚欽就一種前夫哥的語氣,用不着這麽小心。”

真是朋友嗎?李雅可沒敢搭腔。哪個朋友需要避嫌到這種地步,又是機場取關又是視對方為空氣的,比賽前非得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對方一眼。

如果真正釋懷,何必裝不在意。

李雅可沒起哄過這件事兒。雖然孫穎莎看着性格很好,每天樂呵呵的,但是嚴肅起來也挺吓人,尤其是在逐漸被隊裏作為主力培養之後,她心裏老揣着事兒似的不敢完全放松。

李雅可怕她分心,也心疼她壓力大。

上升期怎麽可能容易渡過,比賽怎麽可能好打。

她什麽都得自己扛。

場館裏人不太多,都是些二隊裏半生不熟的面孔在練。

一隊大多數都已經出發去打奧地利公開賽了,王楚欽也在出征名單裏。孫穎莎和其他幾個才打完世界杯的主力這次輪休。

她們倆剛占好位置放好球包,二隊就有個小姑娘風風火火地跑過來,紅着臉問孫穎莎方不方便簽名。

孫穎莎挑了下眉,溫和地攤開帶繭的掌心,示意那個小姑娘把筆給自己:“來吧。”

小姑娘興奮地掏出一塊兒板子和一張照片。

孫穎莎先在板子上利索的簽了,接着在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愣了一下。

不是很明顯的情緒波動,但是站在旁邊一直注意着她情緒的李雅可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張青奧會上孫穎莎和王楚欽的合照。

照片上兩個青澀的少年人親密的胳膊貼着胳膊,一起望向鏡頭。

李雅可感覺自己皮都繃緊了,比當事人還緊張。

但是孫穎莎沒說什麽,她停頓的時間不長,把板子墊在照片底下也簽了。

還簽在了王楚欽的白色隊服上。

“莎莎姐,祝賀你們拿了團體冠軍!”小姑娘沒有任何覺察,激動地說,“也祝楚欽哥這次奧地利公開賽一切順利!我喜歡你們好久了,希望有一天能打進一隊和你成為隊友!”

“謝謝你,我也替大頭謝謝你,”孫穎莎笑着回應,“那你加油,我在一隊等着。”

那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離開之後,這邊突然沉默了下去。

李雅可一邊擦着拍子,一邊偷偷看孫穎莎的臉色。

孫穎莎坐在地上,低着頭系了能有十分鐘的鞋帶。

她在想,時間過得真快啊。

青奧會原來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

她和王楚欽知道要拆隊的時候還是盛夏。那個時候她覺得夏天好長好長,又漫長又熱,折騰了一身的筋疲力盡,卻好像怎麽都熬不過去。

現在不還是到了深秋嗎。

好像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連時間都在不管不顧地向前跑。

她又想,原來自己的僞裝全都是紙殼啊,一擊即碎。

明明連王楚欽的人都沒見到,只是看到了他的照片而已。

自己就再也做不到用無所謂的語氣調侃過去發生的事情。

孫穎莎深吸一口氣。

“雅可,我想他了。”她忽然說。

“等王楚欽打完比賽回來,我就去找他吧。”

-

可是造化弄人。

命運有時會突然開一個天大的玩笑。

孫穎莎等來的不是比賽結束後凱旋而歸的王楚欽,而是提前離隊返程的他。

北京時間2019年11月14日,中國乒協官網發布了一則關于王楚欽的處罰決定。

——“奧地利乒乓球公開賽比賽中,國家乒乓球隊運動員王楚欽在與隊友趙子豪比賽中情緒失控,故意扔掉球拍,對中國乒乓球協會和中國運動員的國際形象造成不良影響。”

——“經研究,決定給予王楚欽停賽三個月處罰,對負有管理責任的主管教練劉國正給予停賽一個月處罰,并責令以上人員立即回國,對此事進行深刻反思和檢讨。”

陰差陽錯。

明明天馬上就要亮了。

但末日在黎明的前一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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