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碩哥!劉丁碩!”遠遠的有人叫他。
劉丁碩拎着外賣回頭一看,是孫穎莎跑了過來。
她大概是剛訓練完,一腦門的汗,臉紅撲撲的,跑到他跟前之後彎下腰撐着膝蓋讓自己緩了緩,猶豫着想說什麽。
“……問王楚欽啊。”劉丁碩看着她。
孫穎莎抿了抿唇:“他不回我消息,也不接我電話,這兩天怎麽也沒在訓練場看到他。”
劉丁碩嘆了口氣:“先找個避風的地方說話,出汗吹風容易頭疼。”
倒不是他有多麽體貼,純粹是王楚欽這些年念叨慣了,要他們這幫兄弟在他顧不着的地方也多照顧小豆包一點。
兩個人進了樓裏面。
“他現在……怎麽樣?”孫穎莎試探着地問。
劉丁碩搖了搖頭,臉色不太好。
當時王楚欽剛下了場就被總教練劈頭蓋臉一通罵。他年輕氣盛,打球上頭之後真是渾身熱血都往腦袋裏倒灌。這麽燥的一個人居然老老實實站在後臺低着頭被教練指着鼻子罵了半個點兒,最後紅着眼睛上了回酒店的車。
王楚欽後來跟劉丁碩說,其實他扔了拍子之後,下場就後悔了。
他說自己好歹是國家運動員,去國外打比賽是代表整個集體的臉面,輸了不打緊,輸不起才是真沒品。
但是晚了啊,王楚欽注定要為自己失控的這一瞬間付出代價。
沖動摔拍這個事兒其實可大可小,但上頭鐵了心要重罰,緊急開了幾輪會,當天晚上就買票把他和劉指遣返了。
劉丁碩也沒發揮好,第一輪資格賽被刷了下來,于是主動提出跟着他們一起回國。
“這兩天都在宿舍寫檢讨呢,”劉丁碩說,“教練不讓他出門,飯都是我給送去的。這次對他打擊真是挺大的,整個人蔫了好幾天,不愛說話也不愛動,一個人在那瞎琢磨。”
“我真是服了,他這脾氣這麽多年就沒改改!輸了就輸了,他哪來那麽大火氣非要摔拍啊!”孫穎莎有點急了。
劉丁碩嘆口氣:“壓力太大了吧,他太想打出成績了。”
于是孫穎莎說不出來話了。
她比誰都清楚王楚欽這半年壓力有多大。
放在以前,如果輸了比賽,王楚欽的心态根本不會這麽糟糕。失落是有,遺憾是有,但更多的是會好好反思自己,下一次在賽場上重新扳回來。
但是現在的王楚欽對于贏的欲望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他太想要幾個獎項來證明自己跟得上孫穎莎的腳步了。
他絕對不能、也絕不允許自己會在甚至算不上正式比賽的的資格賽中提前出局。
過剛易折。
有時候是不是越在意,就越得不到。
球拍脫手的一瞬間,王楚欽腦海裏想的是什麽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讓我去見見他可以嗎?”孫穎莎問,“不至于真把他關在宿舍裏不讓出來吧。”
“還是別了。”劉丁碩遲疑了一下說。
“大頭臨回國那天哭了一宿,說覺得對不起國家對不起劉指對不起好多人,我估計他心裏應該也覺得挺對不起你的,畢竟他一直想趕上你的腳步。
“你想陪着他我懂。你們倆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在一起也總是有更多共同話題,但是有些事兒吧,他只能自己扛過去。我知道你心疼他想幫他,但這個難關得他自己想明白了站起來,別人說什麽沒用的。
“大頭自己也說,錯了就是錯了,錯了他認。只是這次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不小,讓他慢慢緩兩天吧。我相信他,你也要相信他,大頭沒問題的。”
孫穎莎抱着膝蓋蹲了下來。
“我當然相信他。只是,非得是三個月嗎……”她把臉埋在手心裏,又用力地揉了幾把自己的頭發,喃喃道,“這三個月他要錯過多少大賽,他的積分……他以後……”
“走一步看一步吧,”劉丁碩也嘆,“顧不了那麽遠了。”
-
“滴哩”一聲,劉丁碩用門卡刷開了王楚欽的房間。
屋裏沒開燈,窗簾拉的嚴嚴實實,昏暗的簡直分不清白天黑夜。
床上安靜地躺着一個人形鼓包。
一股頹廢的氣息。
劉丁碩走到桌子旁邊,掂量了一下他早上送過來的那份飯——已經涼透了,有拆開的痕跡,但是還是很重,看起來是吃了但沒吃兩口。
“大頭,”他說,“起來吃飯。”
床上那人動都不動。
劉丁碩等了兩秒,又說:“孫穎莎來找我了。”
悉悉索索一陣響,王楚欽胡子拉碴地頂着一腦袋雞窩坐了起來,看着劉丁碩什麽也不說。
“知道你不敢見她,膽小鬼,”劉丁碩說,“我給攔住了。但她看着是真急壞了,又緊張又擔心的,差點抱着我大腿嗷嗷哭。”
“……屁。”王楚欽終于開了口,嗓音啞得跟破鑼似的簡直不能聽。
他掀開被子,慢慢挪到床邊,然後走過來坐下,打開了劉丁碩帶過來的外賣。
“還是孫穎莎的名號好使啊。”劉丁碩感嘆。
王楚欽裝沒聽見,他扒拉了兩口飯,沒忍住又問:“她說什麽了?”
“着急呗,想來見你。”劉丁碩說,“她說給你發消息不回打電話不接的,不知道你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王楚欽回頭看了一眼床頭櫃:“……我手機沒電了吧,好幾天了一直沒充,應該是關機了。”
“嗯,猜到了。”劉丁碩點點頭,“也別充了,別看手機,你倆想說啥我幫忙轉達吧。”
王楚欽知道為什麽,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網上的輿論現在發酵成了什麽樣子,他不會主動去看的。
“告訴她別……擔心了,”王楚欽說的有點艱難,“我沒事,讓她專心訓練吧。”
“好,”劉丁碩答應着,“我跟她說了,等你閉關修煉完,幾個月後出去又是一條好漢。”
王楚欽勉強地笑了笑。
他又吃了幾口,然後放下了筷子。
劉丁碩瞪着他:“怎麽個事兒啊,鬧絕食?你要餓死了我可不管收屍啊。”
“你怎麽不說是你帶的飯太難吃了。”王楚欽嘆了口氣,“……我有數,我是真吃不下了,能吃多少我肯定就吃多少。”
劉丁碩“啧”了一聲。
他把王楚欽推開,走到窗邊,然後猛地拉開了窗簾。
天氣不是很好,陰雲,有霾,沒出太陽。
但驟然亮堂的房間還是刺得王楚欽眯了一下眼睛。琥珀色的淺瞳像兩顆玻璃彈珠,他不适應地眨了眨眼。
“這下才是有點人氣兒了。”劉丁碩說。
王楚欽随他去了。
他開了臺燈,拿起筆,把桌子上的一沓稿紙扒拉到自己面前:“……你明天來的時候再幫我帶個本子吧,教練不讓我寫錯別字,撕了寫寫了撕的,這本都快被我薅禿了。”
“好,”劉丁碩幫他提走了垃圾,“那我走了。”
“嗯。”王楚欽埋頭寫着,沒看他。
劉丁碩一只手握在門把上,扭過頭又看了他好久。
“大頭,”他突然說,“那些虛的我就不說了,道理你都知道,你也比我清楚以後該怎麽做。”
王楚欽沒吭聲。
“休息兩天,放松一下心情。”劉丁碩說,“我們這幫兄弟,還有莎莎,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們都等着你。”
門咔嗒關上了。
房間裏重歸寂靜。
王楚欽慢慢趴在了桌子上。
他用胳膊壓着眼睛,感受到了潮濕溫熱的淚水。
手裏緊攥的筆不小心劃了出去,在本子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墨跡。
煩死了,他哭着想,這頁又他媽得重寫。
真是,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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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王楚欽被罰寫檢讨的那幾天都是怎麽過來的。
連劉丁碩也只是飯點兒的時候能見着他一面。他來的時候,王楚欽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坐在窗戶旁邊發呆。
整個人的情緒算不上好,但還比較穩定,看着內斂了很多。
偶爾劉丁碩跟他玩笑兩句,他也能接上。
但是在劉丁碩離開之後,在一天中的絕大部分時光裏,王楚欽寫完了檢讨,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孤獨地熬着那一潭深水般的寂靜。
他一閉上眼,就好像又回到了奧地利的賽場上,腦海裏不斷閃回他擲出球拍的一幕;又看見趙子豪幫他撿起拍子,深深望向他的目光;還能聽見他最後一球失誤後,裁判冷冷宣讀對方勝利的聲音。
回國的第一晚,王楚欽抱着自己坐在床角,一宿睜着眼睛沒睡。
他拼命地告訴自己別想了別想了,要往前看,但始終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緒。因為他覺得前方也是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靈魂輕飄飄的,身體卻有種笨重的遲暮感。腦子裏一團亂麻,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麽。
他硬熬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用平板連了網,找教練要了自己比賽的完整視頻。
他把進度條拉到0,開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審視自己。
王楚欽想,這個坎兒是真難過啊。他沒有辦法釋懷自己犯過的錯誤,索性看個清楚,就像是把刀子戳進剛受完傷的創口裏面一通攪弄。
死個明白。
要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犯下的過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人都是逃避的動物。
但是王楚欽逼着自己去直面他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看兩個人的每一次揮拍,看每一顆球的落點,看自己的每一次丢分,看臉上每一絲變化的情緒。屏幕裏的王楚欽熱血一點點上頭,屏幕外的他指尖卻慢慢變得冰冷。
藍牙耳機沒電了他就換有線的,一遍遍地回放,一遍遍地回憶,直到最後能背出下一個比分的情況。
一場鮮血淋漓的脫敏。
他刮骨療傷般讓自己反複重歷這次噩夢。
檢讨寫完,禁閉期結束那一天,王楚欽摘下耳機後,連耳廓都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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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穎莎借着擦汗的功夫,第不知道多少次回頭看向了訓練館的門口。
昨天劉丁碩跟她說,教練讓王楚欽今早去彙報反思和檢讨的情況。
于是孫穎莎讓劉丁碩幫她轉達,如果結束的早,能不能讓王楚欽來找她,她有話說。
但是快中午下訓了,也沒見人影。
二隊有幾個小孩兒已經收拾東西往出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大喊大叫跑回來:“下雨了!外面下雨了!”
孫穎莎擡頭看窗,還真是。
窗戶上已經有蜿蜒的水跡了,看來雨不小。
幸好早上走的時候帶了把傘。
“莎莎,”李雅可在球臺對面無奈地說,“又走神了。”
“啊,”孫穎莎把頭扭回來,她抿了下嘴唇,擦擦拍子,“再來兩局吧。”
兩局過後又是兩局,館裏的人漸漸走光了。
那個人還是沒出現。
李雅可拿毛巾擦擦汗:“莎莎,沒關系的。我再陪你練幾局都沒關系的,即使我下一秒就要餓死了,我的靈魂也能支撐着我再陪你打三百回合。”
孫穎莎笑了。
“我錯了,”她舉手投降,“那我們趕緊結束吧,別把我雅可寶貝餓壞了。”
于是她們開始收拾東西。
李雅可看見孫穎莎又往訓練館門口看了幾眼。
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他來了嗎?”
孫穎莎沉默地往包裏塞着東西,垂着腦袋,搖了搖頭。
李雅可沒敢再問這個搖頭代表了什麽意思,是還沒來、不知道,還是她知道他不會來。
孫穎莎把包裏唯一一把傘拿出來遞給了李雅可。
“……你真的沒關系嗎莎莎?”李雅可遲疑着接過,“還是一起走吧。”
“我沒事兒的。”孫穎莎說,“你先走吧,我再等等。”
李雅可拗不過她,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孫穎莎慢吞吞地整理好自己,才背着包往外走去。
但一直到出了訓練館沿着走廊到了大門口,她也沒看見她想見到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孫穎莎站在門口,潮濕的冷風向她撲了過來。
雨簾跟一串珠子一樣從屋檐砸在了她的腳邊。
殘枝落葉在暴雨的沖刷中透露出悲哀的顏色,被籠罩在灰一般的水霧裏,看不清楚。
孫穎莎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掏出了手機。
她給王楚欽發消息:你在哪裏。
那邊很快回了過來:我回去了。
孫穎莎噼噼啪啦打字的手驀然停了下來,鍵盤裏留下一行還沒來得及發出去的話:雨太大了我沒帶傘,頭哥你能不能來接一下w
她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
……指尖突然變得好冰,僵硬的幾乎握不住手機。
這是他這麽久以來第一次給她回消息,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靠近胸口的地方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呼呼地往裏灌着冷風。
孫穎莎向後退了兩步,靠在牆上,雙腿卸力,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然後用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膝頭。
她忽然好累好累,窩在牆角被風吹着,感覺自己就像一片又軟又黏的舊青苔,被冷雨泡得濕漲。
疲憊淹沒了她。
孫穎莎知道劉丁碩一定幫她把話帶到了。
那現在怎麽辦?孫穎莎自嘲的笑了笑。她擡手把沒能發出去的那句話删掉了——早知道就和雅可一起走了,現在好了吧,自作自受,下着大雨館裏人又都都走光了,自己什麽時候才能等到有緣人來救她啊。
轉角的雨霧裏停着一輛車。
車門咔噠響了一聲,有人撐着傘下來。
但是雨聲太大,這點微不足道的動靜并沒有引起孫穎莎的注意。她盤腿坐在訓練館門口,低頭看着地磚。
那人走了過來,在她面前收了傘。
“數螞蟻呢?”王楚欽說。
孫穎莎猛地擡頭。
身體本能的反應遠遠快過思緒,眼淚就先落了下來。
她在淚眼朦胧中看見了王楚欽的模樣——他消瘦了好多,衣服皺着,胡子沒刮,頭發也亂蓬蓬的,眼神裏情緒複雜,卻依然溫柔的對她笑了一下。
“先上車吧,”王楚欽說,“坐這兒不涼屁股啊。”
“起不來,我腿麻了。”孫穎莎哽咽着說,“王楚欽,你怎麽才來啊?”
聽到這句話的王楚欽,身體幾不可察的顫抖了一下。
他什麽也沒說,握住孫穎莎的手,把這顆蔫噠噠的小蘑菇從地上摘了起來。
兩個人并肩走入雨幕。
雨很大很密,敲擊傘面的聲音稀裏嘩啦的,但是孫穎莎的肩頭一點兒沒被淋濕。
在每一場雨裏,他的傘永遠向她的方向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