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王楚欽一上車就把暖氣開到了最大。

然後從後座撈過來一條幹毛巾,遞給了孫穎莎:“新的,沒用過,擦一下頭發別着涼了。”

孫穎莎接過來,象征性地胡嚕了兩下。

她其實沒怎麽淋到雨。王楚欽把她護得很好,只是褲邊濕了一點,倒是他自己,左肩外套的布料都被雨浸成了深色。

孫穎莎盯着王楚欽外套上的水漬看了兩眼,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先問了最要緊的:“今早聊得還順利嗎?隊裏怎麽說?”

“挺好的,劉指強調了好久讓我下次不要再這麽沖動了,要學會克制自己的情緒,還讓我回去多讀讀靜心的書。”王楚欽淺淡地笑了笑,拿起旁邊一本《自控力》給孫穎莎展示了一眼,“他自費給我買的,還說過幾天要抽查我。”

孫穎莎也彎了彎唇角。

“隊裏其實還是給我機會了吧,”他又說,“過兩天讓我去參加一個循環賽,如果能打到第一的話,沒準能給我個和你們一起去海口集訓的名額。”

聽到這,孫穎莎眼睛亮了亮:“你可以的。”

“我争取。”王楚欽說。

短暫的話題結束,車裏又安靜下去,除了雨砸車窗的聲音,就只剩暖風機在呼呼作響,盡職盡責的給不大的空間升溫。

王楚欽也沒有要開車的意思,他知道孫穎莎還有話說。

孫穎莎藏在毛巾下的手絞在一起,她抿抿唇,好半天才低聲開口。

“……其實,我今天帶傘了。”她說。

王楚欽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側頭看她一眼,卻跟被蟄了一下似的很快收回目光。

“我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儀表盤上,“我其實沒打算今天來找你的,只是想看一眼你下訓……等了好半天也沒見你出來,然後就看見李雅可一個人撐着你的傘走了。”

孫穎莎扭過頭:“那你還跟我說你回去了?故意的?”

王楚欽沒有正面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下次別這樣了,如果我真走了呢?”

“再來一萬遍我也會這樣做。”孫穎莎看着他。

王楚欽的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仿佛有所預料般,他聽見孫穎莎輕聲喊:

“……頭哥。”

她說:“我想你了。”

王楚欽的呼吸變重了,指甲掐進了方向盤的皮革裏,只是他依舊目不斜視。

“頭哥,”孫穎莎又說,“我喜歡你。”

這四個字像是夢中的呢喃,被密集的雨聲襯得更為微弱,卻好似驚雷般在王楚欽耳邊炸響。

他下意識逃避地扭過頭去,面對車窗。

兩滴淚毫無征兆地落下來,砸在他左肩的衣服上,和還沒幹透的雨跡融為一體。

他死死咬住顫抖的嘴唇。

“頭哥,哥哥,楚欽,大頭同學……你聽見了嗎,”孫穎莎換了好多稱呼,執着地說,“我喜歡你啊。”

王楚欽極力忍耐,卻還是聽見了自己壓抑不住的抽噎。

“……為什麽要現在說這個啊。”過了好久他才開口,聲音裏帶着濃重的哭腔。

聽得人揪心。

小豆包,你為什麽要現在說這個啊,王楚欽想。

現在的他有什麽值得喜歡的。

是喜歡他差勁的技術,還是喜歡他一片渺茫的未來啊。

他有哪點是值得現在的你信任的啊。

孫穎莎看着王楚欽的背影,唇邊勾着大大的笑容,眼神裏卻滿是心疼。

她不是那種會在意網上言論的人。網線一拔手機一關,她該練球練球、該休息休息。她一直覺得沒有必要活給別人看,只要不辜負自己的努力,成績對得起國家的栽培就好。

但是這兩天,孫穎莎第一次這麽關注輿論,那些不是針對她的風言風語,卻句句都紮在了她的心尖上。

……如果連她都不能給王楚欽支持,還要指望誰來愛他呢。

“頭哥,我以前覺得你肯定知道,所以我們之間沒必要直白地說出來。”孫穎莎輕聲說,“但是你知道是一回事,我只是不想再讓你猜了。”

“我就想肯定以及确定的告訴你,頭哥,你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人,我敬佩你、仰慕你、也追随過你的腳步,回頭想想,或許從我開始叫你頭哥的那一瞬間起,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吧。”

“我不想安慰你說什麽我不在乎你能不能拿冠軍之類的話。”孫穎莎探身過去,輕輕拽住了王楚欽的衣袖。

“我在乎。我比誰都更希望你贏。”

“我希望你拿所有比賽的冠軍,我希望你享萬人恭賀,我希望你功不唐捐,我希望你前途似錦。”

“但是頭哥,不要搞反了因果邏輯啊。”她說。

“我不是因為你是冠軍而喜歡你,是因為喜歡你才希望你拿冠軍。”

王楚欽突然反手握住了孫穎莎的手腕,低着頭泣不成聲。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拆隊時的王楚欽缺乏安全感,曾經着急的想向孫穎莎讨一個承諾。

但是當孫穎莎真的戳破那層窗戶紙,把這句遲來的喜歡捧到了他面前,他反而不敢要了。

“……可是我不喜歡你,”王楚欽斷斷續續地說,“我不喜歡你。”

“是嗎?”孫穎莎彎了彎眼睛。

她看着他頭頂的發旋,看着他因為哭泣而微微抽動的肩膀。

曾經在她面前好像無所不能的那個少年,現在也需要她來支撐。

還好。

還好她有足夠的能量,還好她有足夠的決心,還好她知道他們彼此相愛着。

“沒關系,”孫穎莎笑着說,“沒關系呀。”

三個月的時間終将會過去。

就像今年那個難熬的苦夏。

雨會停,天會晴。

沒什麽糟糕會一直透頂。

-

算球,預判,防守,反擊。

一拍拍的用力掄過去,再把淌下來的汗用袖口的布料抹掉。

四天,總共23位一隊隊員的大循環賽。

王楚欽以20勝2負的戰績打到了第一。

後來回憶起那幾天,王楚欽既覺得刻骨銘心,又覺得像是一場幻境般不真實。

同為一隊隊員,水平都在伯仲之間,大家對于彼此的球風球路也最為了解,沒有哪場比賽是好打的。

他每天都在焦慮着,神經繃到了極致,一天熬着一天,不僅時刻被教練耳提面命,身體的負荷也快要到達極限。

他身上的包袱也比其他人更重,思想上的負擔像是沉重的鐐铐,牢牢鎖住了他的手腳。每一次揮拍,王楚欽感覺自己都要拼命榨出十二分的心力,否則就難以為繼。

連續的打擊像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沒完沒了。但王楚欽扛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從奧地利到北京,從北京到海口,再從海口輾轉至深圳。

從懊惱後悔,到消極崩潰,再到咬碎了牙也想要重新站起來。

三個月的禁賽期,是用粗砂紙在王楚欽的靈魂上狠狠打磨。

海口集訓的第一天,孫穎莎就在離他不遠的場地練混雙,而他被排除在外,只能獨自和海南的隊員練單球。

那一下午過得像一年。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他們或好奇、或惋惜、或探究、或嘲諷的目光,簡直像是把王楚欽架在火上烤。

但是他不停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別想那麽多,只要看着眼前每一場比賽,只要看着眼下每一次比分。

只要自己還站在球場上。

他還是總控制不住地看向孫穎莎,然後發現她也會時常帶着擔憂的目光往這個方向扭頭。

但是王楚欽會在被孫穎莎發現之前收回自己的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盡量放空自己,不去想除了眼前這場球以外的事情,也不願意讓別人尤其是孫穎莎看出來他心情不好。

王楚欽在那天之後也沒怎麽聯系過孫穎莎,他知道她的壓力只會比他更大。絕對主力和非主力之間承擔的責任天壤之別,他隔着幾個球臺都能聽見許昕教訓孫穎莎的聲音,也能看見她丢球之後自我責備的皺眉。他不願意這時候還讓她為自己的事情而分心。

有一個之前和王楚欽比過賽的海南隊員問他:“頭哥,你這段時間漲球很快啊,幾個月沒見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怎麽做到的?”

王楚欽收回思緒。他把小白球抛起來,在拍子上颠了颠:“多輸幾回就好了,進步都是輸出來的。”

海南隊員可能覺得戳到了他的痛處,尴尬地搓了搓臺面。

但是王楚欽真沒這個意思,他笑了笑:“真是這個理兒……不說了,再來兩局吧。”

……

曾經很多人都以為王楚欽會因為這場打擊而一蹶不振。

連給出禁賽處罰的中國乒協和教練組,心裏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誰知道王楚欽還能不能從谷底爬上來呢?

三個月的時間終将會過去,但是他性格裏天生的狠勁和沖勁,又能在這場磨煉中留存多少呢?

是丢掉他的天分和特色、迷失自我變得平平無奇,還是摧毀再重建、讓國際乒壇重新擁有一次王楚欽。

有些人祈禱着是後者,而有些人詛咒他隕落。

低谷期難熬,風言風語難聽,不是所有人都友善。

但是在這樣的煎熬中,王楚欽逐漸習慣了在高壓下保持心态,學會了和自己想要贏的欲望和解。

他從前那種在球場上很“要”的氣質,經此一難後并沒有折戟,而是收攏了起來,和他整個人一樣變得更為內斂蟄伏。

王楚欽有時會在孫穎莎看不到的地方,長久地望向她的方向。

“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吧。”他反複在心裏念叨着。

曾經冠軍和小豆包他都擁有。

現在都沒了。

已經沒什麽好再失去的了,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所以重來一次吧。

他還有什麽好怕的呢?

不過一場大雨,不過一點彎路。

不過一次生長痛而已。

-

王楚欽覺得教練組真是缺了大德了。

他還在禁賽期,除了訓練沒有比賽可打,教練組就派了他和棗姐一起去充當地表最強12人賽事的解說。

是個損招,但不得不說,他以為自己已經被磨煉到沒脾氣的心态還是被刺激到了。

自己不能上場,他是真難受。

看着孫穎莎和別人打混雙,他更難受。

王楚欽全程都在想,如果這個球換成自己來接能不能比許昕做的更好,或者自己能不能比許昕找到更多的攻擊機會好減輕一點孫穎莎的壓力。

最後他悲哀的發現,現在的他還做不到。

這才有了那句“許昕還是太全面了”的感嘆。

其實他當時正在放空自己,腦袋裏想了很多東西,嘴上就沒管住。劉詩雯微妙地看了他一眼以後,王楚欽才猛地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麽。

靠,他想,下次重要場合還是帶一瓶毒藥給自己毒啞吧。

他已經能隐約預感到自己這句話會被多少人剪輯出來傳播了。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他回酒店一打開手機,劉丁碩就給他發過來一條視頻鏈接,标題就是明晃晃的“許昕還是太全面了”八個大字。

王楚欽想也不想,擡手就回過去一句滾。

他把微信退出去,正想放下手機,結果彈窗一跳,顯示他又有一條消息。

他點了下消息提示,跳轉的聊天框裏又是一個視頻鏈接,不過這次的标題是“大頭的悲傷逆流成河”幾個字。

王楚欽“啧”了一聲,不耐煩地在鍵盤上打字:你有完沒完?

剛想發出去,王楚欽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他瞟了一眼最頂上的備注:孫穎莎。

哦。

……

啊???!

王楚欽手一抖,差點按在發送鍵上。

誰?他瞎了?

往上翻翻,确實是孫穎莎。

王楚欽眼見着上方的備注名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兩秒之後視頻鏈接底下又多了一條:王楚欽,你這是要幹嘛?

王楚欽也不知道自己幹嘛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先喝了兩口壓驚,然後點開了那個鏈接。

——很精彩。

不從第三視角看自己,他都沒發現自己竟然是這個樣子的。

看完之後,他猶豫了一會兒,在鍵盤裏打字。

王楚欽:……我原來這麽挂臉嗎?

孫穎莎很快回:你以為,都黑成鍋底了。

她又發:所以你對我現在的搭檔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王楚欽趕緊:我能有什麽不滿意的。

孫穎莎:也是,畢竟昕哥那麽全面。

王楚欽沉默了:……

他說:小豆包,別笑我了。

剛從奧地利回國那會兒,受到禁賽處罰的影響,王楚欽覺得自己像是深陷泥淖,壓力無孔不入,讓他又窒息又使不上勁。

他自顧不暇,所以也忽略掉了很多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

有照顧他的情緒、會用調侃打趣的方式來幫他排解壓力的劉丁碩;有不厭其煩一遍遍陪他練球的□□;有社恐但連着注冊三個小號去為他聲援的梁靖崑;有指導他練習、笑着說“你這是憋了個大的啊”的龍隊;有一如既往耐心鼓勵他的劉指導……

還有很多很多人:發消息,打電話,開視頻,見了面拍拍他的肩膀,又或者給他一個擁抱。

哦對,還有紅着眼睛攥着他衣袖,溫柔地對他說喜歡的小豆包。

……靠啊。

王楚欽跟觸電似的扔掉了手機。

這事兒不能細想,細想心率容易上一百八。

他這幾個月其實一直都在刻意忽略這件事情。因為要操心煩憂的東西太多太多,私人情感幾乎被擠壓掉了所有的空間。

一直到現在才猛地膨脹起來。

明明很久沒和孫穎莎這麽聊天了,他們賽場上并肩作戰、私下裏無話不談的時光久遠的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

明明他有些近鄉情怯,但是他們一說起話來,就好像從來都不存在這幾個月的空白。

王楚欽滿腦子都是幹柴烈火四個字。

挺燥。

手機的消息提示音響了一聲,王楚欽堅持了不到兩秒,就又立馬過去把它撿了回來。

孫穎莎發過來一條:不笑你,我請你來我這兒幫我複盤比賽行不行?

王楚欽感覺自己臉上的溫度變高了。

他回:混雙嗎?昕哥沒和你一起複盤?

孫穎莎:和昕哥聊過了啊,但是我現在就想聽聽我前搭檔的看法,不行嗎?

孫穎莎:我前搭檔可厲害了,跟有讀心術似的永遠知道我在想什麽,如果能得到他的指點,我一定會更厲害的。

王楚欽這下是真真正正的臉紅了。

他回:給我留門,三分鐘到。

一分鐘趕過去,剩下兩分鐘用來去衛生間接冰水洗把臉,降降熱度。

孫穎莎:好哦。

孫穎莎:那你來的時侯幫我帶瓶酸奶,還是以前我常喝的那個。

王楚欽抿抿唇,笑着打字:那等我五分鐘好了,小饞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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