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王楚欽以前覺得禁賽期太難熬了。
他有段時間像個沒有靈魂的傀儡一樣,渾渾噩噩的只知道拼命打練習賽,全部的心力都用來和時間對抗,每天都掰着指頭數日子,計算着還有多久才能重新回到賽場上。
但他後來又覺得,禁賽期其實不是最難熬的,難的是怎麽重新找回自信。
所有人都說他敢拼敢沖,球風兇得不行,說他出手果決,半點兒不會受到前面失誤的影響。
其實不是的。
他也會怕。
只是他努力學着讓自己不去想結果。在那顆球落地之前,他盡力不去想自己這麽出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選擇,也盡力不去想任何贏了或者輸了的可能性。
哪有人天生就是大心髒啊,都是一拍拍打出來的。
所以禁賽期對王楚欽的影響遠比看上去的要嚴重得多。
因為它讓王楚欽切身地體會到了這種沖勁可能會帶來的“後果”。
——他還有信心延續從前的球風嗎?他能夠承擔起可能會輸掉比賽的風險嗎?他遇到機會球還敢再這麽出手嗎?
這是乒協所有人都在關注着的問題。
教練組對他的這場磨煉,重要的不僅是修煉心性和如何抗壓。
還包括了災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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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穎莎很早就意識到了這點。
王楚欽的不自信感從他倆拆隊那會兒就起了苗頭,要把這種想法鏟除幹淨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思維都是根深蒂固紮在腦子裏的,有時候可能連王楚欽本人也意識不到。
最近他們在加練混雙的課時。為了準備接下來幾場比賽,孫穎莎和王楚欽成了球臺兩側的對手。
因此王楚欽的每一個動作孫穎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丢球之後情緒的波動似乎比從前大了很多,會對搭檔抱有過分的愧疚心理,也總愛把“我沒發好”“這個我打的不行”“我這個角度太短板了”“這球賴我”挂在嘴邊。
他以前也會跟她講“賴我賴我”,但孫穎莎聽得分明,王楚欽現在是真心實意地擔憂自己技不如人,怕拖後腿。
所以那場球她打得不怎麽高興,發火罵了好幾次髒話,連許昕都一臉惶惑地看着她。
王楚欽對她的情緒變化相當敏感,孫穎莎第一次皺眉瞪他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不太妙了。
果然下訓的時候小豆包就不給牽手了。
但王楚欽一直沒明白是為什麽。
那天他們約好晚上回王楚欽在東直門那邊的房子涮火鍋吃,他過去找食堂師傅拿提前訂好的菜,孫穎莎全程悶不吭聲地跟在他後頭。
回來路過超市的時候,王楚欽帶着點兒試探地問:“吃棒冰嗎?給你買一根?”
“不吃。”孫穎莎扭過頭去。
“真不吃啊?”王楚欽追着孫穎莎想看看她的神色。
孫穎莎不說話只搖頭。
王楚欽一手拎着食材的袋子,另一只手拉開冰櫃在裏面翻找:“哦,想吃啊……那我給你拿這個巧克力的能行吧?”
“王楚欽!”孫穎莎猛地轉回來瞪他。
結果王楚欽并沒有拿棒冰,只是帶點兒委屈和無措地看着她。
“……乖乖,”王楚欽喊,“我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
孫穎莎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我其實沒什麽戀愛經驗,真的,”王楚欽癟癟嘴,“我有哪裏做得不對,你一定要告訴我好嗎?乖乖,我聽你的,我都會改的。”
不好。
孫穎莎想,就是這點不好。
他太小心翼翼了。
因為失而複得太過不易,所以站在賽場上的時候會害怕再被罰下,所以擁抱着她的時候會害怕她再離開。
“……以後不許再在打混雙的時候說'賴我'了。”孫穎莎說。
“嗯?”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王楚欽愣了一下,“為什……你連王曼昱的醋也會吃嗎?”
?什麽啊,他想哪裏去了。
“不是那回事兒!”孫穎莎瞪他,“以後也不許說自己打得不好!”
王楚欽稍微睜大了眼睛。
“啊……”好像有點兒明白了。
他摸摸鼻子,很輕地笑了一下。
“不是那……”王楚欽又說。
孫穎莎很快的打斷他,蠻不講理道:“帶有否定意味的詞語也不許說。”
很沒道理的要求,但是王楚欽這下徹底明白她想幹嘛了,他笑着去牽孫穎莎的手,然後用手指輕輕揉搓着她的骨節和繭子,以作安慰。
他的眼底有很微妙的動容:“知道了乖乖……我知道了,我答應你。”
孫穎莎本來還想說什麽。
後面突然傳來一句幽怨的聲音。
“……你倆膩歪完了沒有?”劉丁碩說,“要買就買,不買就讓讓,我想吃那個綠豆冰棍兒。”
“靠!”
王楚欽被吓了一跳,孫穎莎也往旁邊很迅速的蹦了一小步。
“我什麽也沒聽見啊,你倆接着聊,”劉丁碩扒開他倆擠到了冰櫃跟前,在裏頭翻着,“我真的很饞這一口,要不我就再等一會兒等你倆走之後來買了。”
孫穎莎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王楚欽倒是沒什麽不自在的情緒。
他兩步跨過去,在孫穎莎震驚的目光中,擡腿沖着劉丁碩的屁股直接來了一腳。
……最後被劉丁碩訛了兩根綠豆冰棍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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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穎莎開始像個監工一樣,每天監督王楚欽訓練。
除了體能教練和總教練給王楚欽布置的日常任務,她還拉來了□□劉丁碩和梁靖崑,他們四個一起給王楚欽當陪練。
四打一,這四個人輪換着休息上場,只有王楚欽被無情地剝奪了休息的權利,在那頭不停地掄着拍子打車輪戰,擦汗的毛巾都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
打梁靖崑的時候最難打,他倆拼得就是質量。一旦局面拉開打成中遠臺對拉,王楚欽就得不停給球加碼,每一拍都感覺自己胳膊上像是綁了個秤砣。
其次難打的是孫穎莎,雖然她的質量沒有男選手那麽高,但是和她打球費腦,他得一直想啊算啊,有哪球他沒處理好,孫穎莎就在對面撅嘴瞪他。
也就劉丁碩和□□還念着點兄弟情,看着他汗如雨下的樣子會偶爾水兩個球給他個喘氣兒的機會。
但是孫穎莎多火眼金睛啊,每回發現了,還要插着腰走到臺前陰陽怪氣。
“……大頭,”她說,“打得舒服嗎?要不我給你找兩個小學生來陪你打?讓你更舒服舒服?”
被內涵成小學生的□□劉丁碩:……
王楚欽咬牙沖着他倆:“來!好好打!”
場上四個男人被一個小姑娘安排的明明白白,連個大氣兒都不敢喘。
有時候打到晚訓時間結束,已經零零散散的有人收拾東西走了,梁靖崑問一句,大頭你還練嗎。
“他練。”
清脆的一聲回答,在場四個男人就誰也別想先回去休息。
這種地獄般的訓練生活持續了一陣子。雖然挺累,但王楚欽明白自己因為禁賽期欠下的債有多少。
他想要贏,就要找回手感,要拾起打正式比賽的心态,還要比別人進步的更快。
每個人都在往前走,他已經落後了太多,只能用更加倍的努力和更長久的時間去彌補。
而且孫穎莎其實特別注意他訓練的程度,因為自己之前在這方面吃過虧,她就替他謹慎,訓練完也會盯着他拉伸放松。
在每一個疲憊到極點的時刻,王楚欽看着孫穎莎的身影,都會慶幸自己還擁有着她。
四打一的魔鬼訓練其實沒有持續很久。
一方面因為它只是為了幫王楚欽快速恢複狀态,另一方面其他的人也有各自的訓練任務。
孫穎莎宣布魔鬼訓練營閉幕的那天晚上,王楚欽感覺自己像一夜移走三座大山的愚公,差點喜極而泣。
終于結束了。
……開玩笑,道理他都知道,但車輪戰四個人是真他媽要了他的老命了。
“這麽高興啊?”孫穎莎走過去牽起他的手,笑着問,“最近是不是很累?”
王楚欽眼睛咕嚕轉了兩轉,讨巧地說:“你陪我練我就不累。”
“哦,”孫穎莎點點頭,“那還是不行,看來是今晚沒練夠,再來兩局吧。”
當時王楚欽剛結束上一局沒多久,正大喘着氣,發帶都快兜不住那一腦門的汗。他聽到這句話差點腿一軟。
“姑奶奶,”他笑着抓住孫穎莎的手腕,“你饒了我吧。”
孫穎莎輕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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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自信是個要內外兼修的過程。
除了監督王楚欽訓練以外,孫穎莎還時常盯着他,不許他說任何否定自己的話。
目的大概是從根源掐掉王楚欽給自己的消極暗示。
王楚欽有哪句話踩着雷了,她逮住了都要罰他。
孫穎莎能有什麽懲罰的手段啊,不過就是說一句你再說這種話我今晚就不理你了。
偏偏王楚欽最吃她這一招。
可是後來這招沒用了,王楚欽膽子逐漸大起來,嚷嚷着你這不是文字獄麽,哪有人打球半點兒“賴我”都不說的,何況有時候确實是他犯了錯。
孫穎莎不理他,他就死乞白賴黏上去,把他炸毛的腦袋往孫穎莎面前一杵,直接把人視線遮擋了個幹幹淨淨。
孫穎莎要是上手推他,王楚欽正好把人一牽,還要嘴欠:“想摸哥了就直說,哥又不是不給你摸。”
反正總是能給她整無語了。
王楚欽在她面前越來越放肆,孫穎莎真是沒轍,不過有次誤打誤撞的,倒是讓她找着了對付這無賴的新手段。
那天王楚欽和林高遠打練習,兩個左手将的比拼很精彩,但王楚欽吃了好幾次林高遠的反手沖,一直找不着能有效對付它的手段。
局中的時候,王楚欽下意識搖了搖頭,自嘲了一句“還是水平不夠”。
這下又讓在旁邊觀戰的孫穎莎給逮着了。
她皺着眉頭瞪他:“你又說這話。”
“我錯了,錯了。”王楚欽反應過來,笑着舉手投降,很配合地哄道,“我其實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拳打龍哥腳踢外協站在乒壇最巅峰好吧?這樣可以了嗎豆包姐?”
孫穎莎還沒來得及回答,從旁邊路過的馬龍聽到了,無語地看着他們:“……你倆是不是有病啊?”
“要拳打我是吧,”他把毛巾甩到肩上,沖着王楚欽勾勾手,“來來來我給你這個機會,咱倆打一局,如果贏了我我就承認你乒壇巅峰的地位。”
“輸了呢?”林高遠在旁邊插話。
“罰跑一萬米。”馬龍說。
“……龍哥我錯了。”王楚欽說,“我和高遠還沒打完。”
馬龍看向林高遠。
“我們可以是已經打完了。”林高遠看好戲似的,立馬嘴不帶停的接上了。
馬龍又看向王楚欽。
王楚欽趕緊立正站好,做了個給嘴巴拉上拉鏈的動作,但是馬龍已經走了過去,表面勾肩搭背實則脅迫的把王楚欽拉去了另一個場地。
噼裏啪啦打了四十分鐘,王楚欽沒什麽懸念的輸掉了。
孫穎莎在旁邊笑着看熱鬧,看王楚欽抱着龍隊的大腿苦苦哀求,最後用給他打兩個禮拜水的條件抵消掉了一萬米。
王楚欽撒起嬌來孫穎莎是沒轍,可馬龍不吃這一套,王楚欽敢給龍隊撅一下嘴,龍隊能直接抄起拍子給他抽成帶旋兒的乒乓球。
從那以後,也不知道孫穎莎跟龍隊說了什麽,他就經常過來巡視王楚欽的練習情況。
借力打力算是讓孫穎莎給玩兒明白了。
說自己弱不行,說自己強也不行,所以後來莎頭搭檔一起打混雙練習,王楚欽跟孫穎莎學成了另一個極端,那就是丢球了會相互指責對方——
孫穎莎:“這球賴你。”
王楚欽:“怎麽就賴我了,這球你自己沒接上。”
“要不是你上上上一板質量沒給夠,我至于丢掉這個球嗎?”
“?你怎麽不幹脆說是我上輩子沒打好呢?”
“……你要這麽說也行。”
“啧,你是不是欠揍了啊小豆包?”
但這種情況只限于他倆在球臺同側練習的時候。
真正上了場,無論是隊友還是對手,兩個人都是很有擔當的類型。
“……昕哥老擺我中路,”某次練習賽局中,孫穎莎皺着眉頭用毛巾擦汗,右手還在下意識的虛空攥着拍子,一下一下地往前送,模拟着反擊的樣子,“這板我接不好。”
“沒事兒,”王楚欽冷靜地分析,“我盡量給你騰地方你用反手接,不用帶旋兒也不用管質量,只要球能上臺,下一板你只管交給我。”
孫穎莎點點頭:“嗯,你在旁邊我放心。”
“你也是一樣,”她又說,“鳗魚擰拉那一下不好處理,線太短了而且落點低,你別勉強加質量,昕哥這邊我能扛住,還是按之前的策略,我盡量給你做球。”
目前許昕和孫穎莎還是主流搭檔,不過偶爾隊裏會拆開随意搭配。莎頭能在一起打比賽的時候不多,正因如此,兩個人也更為珍惜每一次機會。
王楚欽每和孫穎莎搭一次,都會被她的球商、球風和穩健的心态所驚豔到。
盡管小豆包和從前相比已經有了太多的變化,但是王楚欽還是能在和她打球的過程中看見她從前的影子,也找回那個年少輕狂的自己。
他們是為數不多真正能做到從始至終都心在一起、勁往一處使、默契得像是一個人的組合。
丢球的時候從不給對方甩臉,贏球之後立馬相互稱贊,除了交流戰術,兩個人之間剩下的全都是鼓勵。
別人千言萬語給王楚欽灌再多的雞湯,都比不上他和孫穎莎酣暢淋漓打上一場。
大概這就是真正治愈系小太陽的魅力吧。
“……小豆包,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比我對我自己還要自信,”王楚欽下了場開玩笑說,“你這種盲目信任是哪兒來的啊?”
“不是盲目,是因為我見過你最意氣風發的樣子,也和那樣的你并肩作戰過。”孫穎莎可沒有用玩笑話去接。
她神色認真道:“你現在無論是身體素質、打發體系還是面對比賽時的心态,都要比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更為成熟,沒道理做不到比從前更好。”
……你說神不神奇,就這樣一小只白團子,聲音嘎嘣脆的,但講出來的話就是叫王楚欽心裏軟乎乎的,每一絲神經都被她溫柔的話語熨得妥帖。
王楚欽想過她可能會像之前一樣責怪他不自信,想過她可能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而捧場,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認真地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他側頭看向她的目光是千言萬語都難以形容的複雜。
“是嗎,”王楚欽笑着說,“那我可不能辜負你的期待啊。”
孫穎莎搖了搖頭。
“誰的期待都不必承擔,”她說,“你只要做好自己,就這麽一直堅定自信地走下去吧。”
“你要長長久久,也要平平安安。”
——愛使人自卑。
但孫穎莎的愛使王楚欽的自卑棄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