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日飄絮
夏日飄絮
路昭陽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自己是如何站在這裏的。
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感受着午後陽光,路昭陽時不時會覺得陽光很癢,用短指甲輕撓,撓到汗毛豎起,起一身雞皮疙瘩,泛出一大片紅,紅到皮膚屏障很脆弱之後才會停下。
家家戶戶都帶有菜園子,自家也會有一間修在園子外面的公廁,等排糞池發酵好幾個月,再挑到園子裏成為蔬菜的肥料。路昭陽站的位置不算近,隔着寬敞的馬路,但是一路飄來的風沒有阻礙,絲滑地将這股臭味傳到路昭陽身邊,聳動的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化糞味。
這感覺,真舒爽!
路昭陽差點yue了。
已經走前面的喬婆婆喚道:“小陽,快點啊!”
路昭陽回想起那雞飛狗跳的黑歷史,只覺着頭疼。
十分鐘前,他還在與兩方周旋,努力讓兩位老人心平氣和的坐下解決矛盾。
他當時說了一句什麽話來着,路昭陽撓着胳膊,眼皮重重一跳,現在他只想回去好好敲打自己!
他說:“只要兩位,願意給我這個面子和解,我幫你們做什麽都可以。”
感覺臭味更明顯了,路昭陽屏着氣,緩緩低頭——
只見陳爺爺用肩膀挑來兩桶天然化肥,滿滿當當,擱在他腳邊。
“麻煩你啦,小夥子你年輕力壯,比我這老家夥強一百倍,我相信啊,這都是不是事。”陳爺爺給他指了一下自己田畝在哪,然後拿着蒲扇搖風,潇灑離去。
路昭陽一臉苦笑,哭也哭不出來,硬着頭皮将扁擔放肩膀上,一鼓作氣……氣,氣漏了。
路昭陽摔扁擔,就聽到身旁響起輕笑聲,擡頭看尚疑山舉起手機對着他,不知是在拍照還是錄像,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就開始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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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不來幫忙就算了還在一旁看笑話,路昭陽鼓着氣,朝周邊看了看。然後正色望向尚疑山,向他慢步走去,每一步都充斥着極大的怨氣。
尚疑山深感不妙,舉着手機的手抖了兩下,然後試探性往後退,“你幹嘛啊。”
路昭陽趁其不備,拽下生長的一根長草,迅雷之勢一把甩尚疑山身上,也不管實際有沒有砸到,掄過去就用了很大勁。
尚疑山笑着躲他的連環擊,疏忽之間挨了好幾下,但都是不痛不癢。等兩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天空中下起了雪。
尚疑山用手接住雪花,飄飄悠悠落到溫熱的手心,沒有融化,原來只是綻放的蒲草。
視線往下移,自己手機還在錄視頻,他盯着不斷跳動的數字,垂下眉眼,睫毛遮不住的溫柔缱绻。就着這場雪,拿高手機,攝像頭對準視線中心的主角。
“來,喊茄子。”尚疑山道。
路昭陽毫不客氣,發出字正腔圓的一句國粹:“滾。”
罵完還要來搶他的手機,尚疑山急忙按了暫停鍵,用自己手護住。
路昭陽扒拉兩下沒扒動,就認命地去挑糞了。
一眼望去全是綠色,深的綠色,淺的綠色,漸變的綠色中還夾雜着幾點其他顏色。
陳爺爺的田畝在後邊,路昭陽挑着擔一步一腳印,慢極了,生怕撒漏一滴到自己腿上。但是速度越慢,自己的大腦就要享受這般沖上天的味道,哪怕憋氣多少都會有一點鑽進腦殼裏,簡直和掉糞坑裏沒有多少區別了。
為了保護自己的嗅覺系統,路昭陽還是憑借一口氣,快步走到陳爺爺的田畝。
将兩桶天然肥放在泥土上,桶底挨上土壤的那一刻,路昭陽頓時感覺自己得到了解脫,肌肉瞬間放松下來,整個右肩都麻木無知覺,一直為肩膀分力而使力的手指節被壓出好幾條印子,此刻垂在身側,還在微微抖動。
不過幸運的是,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除了手因為近距離接觸扁擔提手,還有些難以言喻的味道,其他都好說。
陳爺爺從田埂處摘下一朵大紅花,遞到路昭陽面前,道:“辛苦啦,諾,要不要嘗一下,甜的。”
花有四瓣,每一瓣內芯都有散落點點,像星星一樣密集在底部,然後向上越來越稀。路昭陽看着陳爺爺掰掉外面細莖,覓掉裏面汁水。
路昭陽手剛伸出去,又預想一下自己用這雙臭手去喝花汁的場景,簡直沒臉見人了。
于是乎,手就這樣不尴不尬地收回來,“不用了爺爺。”
“喬奶奶呢?”路昭陽詢問。
“她去墓地了。”講到這,陳爺爺露出很明顯的悲傷,“今天是我們兒子的祭日。”
“抱歉。”路昭陽望向不遠處樹林,想起陳默奶奶的葬禮,漫天白紙紛飛,小號角吹着哀曲,前一秒還在微笑的人兒,下一秒就變成冰冷的骨灰,永遠封存在照片當中。
他想起那天下午的送葬隊伍,陳婆婆也埋在這裏。
“跟我來吧,順便看一下你媽媽。”陳爺爺對路昭陽道。
聞言,路昭陽攏了攏手指,他對原主的母親沒有任何情感,很害怕自己會露陷。
這一微小細節落到尚疑山眼裏,恐懼就變成緊張,類似于近鄉情怯。
他摘下紫色的花,利落地掰斷根莖,直接塞路昭陽嘴裏。
甜潤的汁水流出,舌尖感受到短暫的清涼,回神看向尚疑山。花還碰在路昭陽的嘴唇邊,下意識地不敢張大嘴,生怕損壞了這枚嬌花,“你……”
尚疑山若無其事地将花收回來,理了理卷曲的花尖,淡然道:“報那一蒲草的仇。”
路昭陽焉焉的,視線不自覺被尚疑山手上的動作吸引,然後耳朵爬上紅暈,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尚疑山理的不是花,而是自己……
路昭陽莫名其妙吃了個悶虧,一路上都啞言未語。
直到帶着水汽的風吹過,吹滅路昭陽耳畔的潮紅,路昭陽才将心思放在眼前的墳包上。
墓碑上嵌入的照片是位女性,長發披散,歪頭笑,露出了八顆牙齒,眼裏閃着光,哪怕是靜态,外面的人也能感覺到快樂。
“你媽媽很好看。”尚疑山溫聲道,“你長的像你媽媽。”
“她确實很好看。”路昭陽盤腿坐下,用手拔掉已經長出的雜草,“可是我已經不記得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想必很溫柔,很果敢,也很愛你。”
“真的嗎?”路昭陽仰頭看他,從下自上的角度顯得尚疑山棱角分明。
尚疑山低頭,與路昭陽四目相對,緊緊盯住他眼中的倒影,道:“真的。因為我的男朋友路昭陽很善良,也很有想法。”
路昭陽迅速埋下頭,被他突如其來的稱呼整紅了臉,在心裏祈求為什麽還沒來風,有點太熱了,“你這個邏輯……”簡直沒理由。
尚疑山蹲下,幫他拔掉剩下的雜草,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他:“同意嗎?”這話說的,仿佛路昭陽答應當他的男朋友,就會當場給岳母磕頭一樣。
路昭陽沉默,心髒直打鼓。
身體被拉成兩半,一半理智,告訴他未來不可預測,不能不負責任;另一半直覺,催他珍惜當下,身前哪管生後事,考慮那麽多幹嘛,想做什麽就做。
頓了頓,路昭陽道:“我……”
話還沒說完,陳爺爺和喬婆婆就打掃完自己兒子的墳墓,走過來,喊道:“小陽啊!”
有人一打斷,路昭陽得了解救,沒有說完的話咽進肚子裏。
趕忙站起來,應道:“陳爺爺有什麽吩咐!”
“我沒有打擾你吧。就想問問,你和你媽媽講完了嗎?我們接着去施肥,然後一起栽水稻。”陳爺爺道。
“沒有,講完了。我們走吧。”路昭陽眼神閃爍,上前挽着陳爺爺。
尚疑山看着路昭陽離開的背影,手裏攥的草越拽越緊,徹底連根拔起後,也起身跟着走了。
田裏一大部分都是水田,到了七月初,要開始栽晚稻了。
路昭陽一行人給菜地施完肥,到達蘆葦地,蘆葦地前面就是水田。
已經有幾位婆婆正在栽了,路昭陽接過喬婆婆給的凳子和水稻苗,凳子長長的,兩角翹着,和一個搖搖椅似的,中間有幾根柱子隔着,用來放捆紮的水稻苗,下面與地面接觸的部分與雪橇板一樣,兩根木板占地穩穩當當。
喬婆婆從一旁拿過自己的工具,鞋子一脫,褲腳一挽,就下水插秧。手速很快,一個接一個的往下插進濕潤的土裏,十分幹脆。
路昭陽按葫蘆畫瓢,也跟着下地插秧,可他是零經驗者,秧都歪歪扭扭的。
王婆婆道:“不會插就別幹了,小屁孩倒什麽亂,這不是盡給我們添麻煩嘛。”
喬婆婆已經插了兩排了,又折回來給路昭陽弄歪的一排重新栽,她小聲對路昭陽道:“沒事,她嘴就是比較毒,別往心裏去。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慢慢來,不着急。”
路昭陽點點頭,他還是想幹好這件事的。太陽比較毒辣,射的他睜不開眼,只能眯着看各位婆婆們怎麽做。
突然,人群裏開始閑聊起來,齊齊看向幾米處的一個人,“她怎麽來了?不是瘋了鎖屋裏嗎?”
王婆婆丢下秧苗,對那人吼道:“回去,給我回去!”
誰知,那人充耳不聞,一路傻笑着跑過來,直接沖向路昭陽,把他撞了個跟頭,路昭陽下盤不穩,朝後栽進水塘裏,濺起一片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