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72
072/木雲木夕
錦衣衛踹開庫房的門,發現裏面空蕩蕩的,只有外面兩排架子上有一些不太值錢的雜物,都有些傻眼。
府上所有男女老少全都被趕至安榮堂的院子。
尤氏大喊道:“梅掌印,這四個丫頭,都定了婆家了,再有幾個月就要出嫁了,不算作我們顧家的人了。求您高擡貴手,讓她們去婆家罷。”
三娘、四娘、五娘、六娘都咬着唇,紅着眼圈,巴巴望向梅洛。
她們自然不願意去貴州石城那等瘴氣橫生,毒蛇猛獸出沒,偏僻貧窮之地,去那裏,她們這輩子就毀了。
梅洛冷冷地掃了尤氏一眼,寒聲:“若婆家人帶着婚書親自來接,便不用去流放。限時一個時辰之內,過時不候。”
尤氏便拔下頭上的金簪,褪下腕上的金镯子,塞給兩個錦衣衛,好話說盡,拜托他們往奉寧侯府、戶部尚書府跑一趟,請主母娘子拿着婚書來接三娘、四娘。
三娘和四娘對視一眼,握住彼此的手,以緩解心中的緊張不安。
孫姨娘見狀,也摘下了頭上的銀簪和腕上的玉镯,一股腦兒塞給一個錦衣衛,搓着手拜請他幫忙跑一趟新科探花郎家。
六娘眼圈一紅,落下淚來,忙過去扶住孫姨娘。
孫姨娘不得寵,尤氏又厲害,所以她身上沒什麽值錢的好東西。這給出去的,就是她最體面的首飾了。
五娘眼見得三娘、四娘和六娘都派人去準婆家報信了,自家親生母親程姨娘卻沒事人一般,完全沒有要替自己打點的意思,心裏一酸,也顧不得閨閣女兒家的矜持做派,當下取了自己的一對耳墜子,擔心分量不夠,又添了一只玉镯,交給一個錦衣衛。
“煩請大哥替我跑一趟新科榜眼郎許穆家。就說、定國府四房的顧五小姐顧堇姚,等着許家人拿着婚書來、領我回許家。”五娘羞紅着一張臉,顫聲道。
那錦衣衛看一眼她,又打量了一眼程姨娘,猶疑了半晌,見五娘急得都哭了,這才日行一善般收了她的東西,往懷裏一揣,淡聲:“等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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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姨娘這般事不關己的做派得了尤氏一個白眼。
文氏見四房的姑娘個個都有出路,只有自己的女兒要跟着去貴州那麽遠的地方吃苦,心裏被一塊看不見的巨石壓得喘不過氣來。
視線掃過被上了枷鎖的丈夫顧明等人,又落到一旁正在和錦衣衛掰扯的楊枝身上。
楊枝:“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這府上的人。我是浔陽侯世子的婢女。”
殷複皺眉道:“是。她是我帶來的人,身契在我住的地方。官爺若是不信,可以向梅掌印求證,他老人家也是見過她的。”
怦怦怦——
文氏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似是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看一眼女兒,又看一眼丈夫,終于忍不住抓住姜錦年的手,沖到梅洛跟前,大喊道:“梅掌印,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我撿到的,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她不是顧家人!我不要她了!讓她走!她和顧家沒關系!”
鬧哄哄的院子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目露驚訝,顧明尤甚,他木然地望着妻子。
二郎抿了抿唇瓣,黑眸平靜無波,似是對此并不意外。
尤氏等人都以為文氏是為了救七娘臨時想出來的主意,一時都呆住了,不知該怎麽幫助文氏。
梅洛立在廊庑下,居高臨下地斜睨了文氏一眼,冷哼一聲,“你說不是就不是?咱家辦案,講究的是證據。你若拿得出證據,能證明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不是顧家人,咱家可以放了她。”
文氏腦子裏亂哄哄的,姩姩是麟若公主的秘密不能說,說了她就危險了,她指向楊枝,“她知道!她可以作證!”
楊枝一愣,她沒料到三奶奶會在此時說出這個秘密。
她一直不忿冒牌貨頂替了她的位置,搶奪了原本屬于自己的錦衣玉食的生活,無時無刻不想着要拆穿她假冒的身份。
可今時今日,當她親眼目睹定國府被抄家,顧家的人全都要被流放到嶺南去,她心底積攢了近十年的憤怒和不甘突然消散了。
她慶幸自己不是顧家人,沒有享受這些年的好日子,也不必受牽連去鳥不拉屎的貴州去過苦日子。
她跟在世子身邊,吃穿總是不愁的。
她心裏覺得快意,甚至忍不住為冒牌貨掬一把同情淚,自然,是笑出來的眼淚。
此時此刻,三奶奶要她作證,證明冒牌貨是假的,這樣她就不用跟着去流放了,可她憑什麽要答應啊?
好日子她過了,苦日子她就過不得了?
憑什麽呀?
楊枝脖子一梗,正要說她什麽都不知道,卻聽一旁的殷複道:“楊枝,說實話!”
殷複正愁沒有借口留下姜錦年,只要把她留在身邊,他自有法子讓她卸下心防。
殷複的語聲聽起來平常,但落在楊枝耳裏卻有一種警告的意味。
楊枝打了個抖,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用力咬了一下唇瓣,眼睛霎時間便紅得跟兔子似的,她太委屈了。
“是!她确實是假的!”
楊枝指着姜錦年大聲道。
顧母整個人都呆愣住了,她險些站立不穩,一旁的徐霜婳忙扶住。
姜錦年吸了吸氣,她是沒料到一向柔柔弱弱的母親會為了自己如此豁得出去,比起此事被揭穿後她将面臨的險境,她更擔心的是母親的境遇。
雖然她不是文氏親生的,可她切切實實從文氏身上得到了母親的關愛,甚至比大娘她們得到的還要多。
但她心裏始終繃着一根弦,她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真不了。
可此刻,她看着不顧一切的文氏,心裏卻酸得一塌糊塗。
她愛她,勝過愛她自己。
她愛她,勝過親生的。
姜錦年鹿眸蓄淚,緊抿唇瓣,反手緊緊抱住了文氏,嗚咽道:“阿娘——”
文氏下意識要回抱女兒,待她回過神來,生生忍住了,頓了頓,終究還是推開了女兒,沉着臉呵斥道:“都說了,我不是你阿娘!你也不是我親生的!我的囡囡早就病死了,葬在江州城外的若水觀!”
“你是被人遺棄的孤女,被我撿回來的。你不是我女兒,也不是顧家三房的七小姐,我養了你這麽多年,你該知足了,滾罷!”文氏推了姜錦年一把。
文氏說得越無情,姜錦年想起這些年母女倆相處的點點滴滴,哭得越兇。
“阿娘——”
顧母等人俱由震驚、惶惑轉為唏噓。
顧明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麽,也想起妻子昨晚說的話,要告訴他一件事,還說他聽了一定會生氣……怪道妻子這兩日總是心神不寧,茶盞就失手打翻了兩個。
顧睿也驚得雙目圓睜,眉頭擰緊。
這、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文氏對梅洛道:“梅掌印,您聽見了罷?楊枝曾是若水觀的道童,她認出了我們,我怕她亂說話,便花錢堵住了她的口。我說的字字屬實,若有半字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梅洛對着楊枝擡了擡下巴,寒聲道:“三奶奶的親生女兒死了,你可是親眼所見?”
楊枝:“是,奴婢确實親眼所見。不止奴婢,若水觀所有的人皆是見證。”
梅洛掃了姜錦年一眼:“既然你不是顧家人,那你走罷。”
姜錦年從梅洛的眼神裏讀出了平靜的殺意,她心裏一緊,面上卻穩如泰山,只叉手道:“回掌印的話,我哪兒也不去,爹娘對我有養育之恩,我不忍棄他們不顧。況且,天地之大,就連我的生身父母都不要我,我一個女兒家,又能去哪兒呢?”
殷複趁機插話:“七妹妹,我——”娶你。
姜錦年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大聲搶道:“我會一直陪着爹娘。不管他們去哪兒,我都要跟着他們!”
聲音裏透着不容更改的堅決。
殷複後半截話頭咽進肚子裏,沒再吭聲。
梅洛盯了姜錦年一眼,“既如此,咱家便成全你一片孝心,許你一路跟着去貴州。若你想走,随時可以離開。”
姜錦年知道梅洛并沒這麽好心,他是在給她挖坑,萬一途中她消失不見了,其他人就會以為是她耐不住苦自己偷偷逃走了。
“多謝梅掌印成全。”姜錦年道。
姜錦年去拉文氏的手,被文氏躲開,姜錦年不氣餒,再拉。
她委屈巴巴道:“阿娘,您再這樣,我以後可不理您了。”
文氏又哪裏狠得下心來不搭理女兒,半推半就地讓她拉着胳膊,用帕子不停抹眼淚,默了半晌,這才小聲嗔道:“你從小主意就多,壓根兒沒把我這個當娘的放在眼裏。”
姜錦年圈住文氏的肩膀,把下巴蹭在她肩上,撒嬌道:“以後阿娘說東,我絕不往西,行了罷?”
文氏眼圈一紅,眼淚嘩地湧出來,卻笑着用手指頭戳了一下她的腦袋,輕輕哼了一聲。
尤氏愣是聽出了文氏這聲輕哼裏滿含得意。
衆人顧不上議論姜錦年不是文氏親生的這件事,主要眼下并非一個好時機,況且,人人都在自危,哪有閑心去管別人啊。
這段插曲過後,四房派出去跑腿的四撥人先後回來報信。
“奉寧侯府的主母娘子說,他們奉寧侯府廟小,容不下貴府三姑娘這尊大佛,兩家的親事,就此作罷。婚書也燒了。還說讓、三姑娘把自己這份也燒了。從此各自婚嫁,兩不相幹。”
“戶部尚書府不肯派人來,還說,若一年之內,貴府的四姑娘不能回京城完婚的話,兩家婚約便不作數了。”
“探花郎府上不開門。”
“許家主母說,讓五姑娘清醒一點兒,都還沒嫁過去,便算不得許家人。若五姑娘不顧禮義廉恥,硬要往許家湊,那也只能做一個無名無分的妾室。”
四房的四個姑娘全都霜打的茄子一般,臉色慘白,又羞又惱,垂着腦袋,默默流淚。
尤氏氣得破口大罵,罵這些人家背信棄義,臭不要臉,卻被梅洛一聲“上路罷”給無情打斷。
顧睿、顧明和顧眺三人上了厚重的枷鎖,走在最前面。
二郎顧戬之和四郎顧厲之走在其後。
顧母,徐霜婳母女,文氏母女,尤氏并程姨娘、孫姨娘等七人,走在最後。
一共十七人,差了一個三郎顧斂之。
但誰也沒提,畢竟去流放,三郎能不去就不去罷。
少一個人受苦也是好的。
他們沉默地穿過正安大街,頂着越來越多的看熱鬧的視線,聽着人群唾沫橫飛地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人朝顧睿三兄弟扔爛菜葉子和臭雞蛋,但他們置若罔聞,邁着沉重的步子往城南走去。
已經取得良籍的良圖等十人混在人群裏,眼含熱淚,替曾經的主子們擋住那些洶湧鬧事的人。
姜錦年和瓊鴉、雪鷗、袁貴家的等人對上視線,朝他們輕輕地搖頭,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暴露自己。
半個時辰後,他們走出了南門,看熱鬧的人群終于潮水般散去。
此時正值端午前後,雖說已到了申時,還刮着風,但走上一刻鐘就要出汗。
姜錦年經常鍛煉的人都覺得有些發熱,有些腳軟,文氏這樣身子骨本就虛弱的,早已汗透。
梅洛騎馬送到城門,接手押送的是衙門的小吏,一共三十幾個人。
領頭的是金三,他是順天府衙快班衙役中的步快,顧名思義,就是走路辦差比較快的衙役。
金三花了十兩銀子打點,才謀得這樁押送定國府男丁家眷的肥差。
金三大吼道:“走快點!天快黑了,這樣磨磨蹭蹭,趕不到驿站,晚上可要睡在荒郊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