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禪院直哉(2)
禪院直哉(2)
離下午三點差十分鐘的時候,二年級的家入在外面敲我房間的門通知我家裏人來探望了,目前在上理論課的教室等我。
我還以為是父親他覺得讓我在這裏反省過錯的時間夠了,差遣甚一接我回家去。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父親本人——那個不着調老爹居然會為了我親自跑到東京來?這也太不合乎常理了。我試着回想過往父慈女孝的生活景象,但是那種畫面怎樣也無法在腦子裏浮現出來。就連我七歲那年的七五三節,帶我去神社參拜的也不是父親,而是堂哥甚一。
###
舊歷十一月十五日七五三節這一天前往神社,是慶祝三歲的兒童開始蓄發,五歲的男孩穿上成年男子同款式的袴服,七歲的女孩不再用繩子而是腰帶來束和服的儀式。那天父親他午飯後飲了酒便睡下了,仆人不敢擅自叫醒禪院家當主,如果不是次日早上在餐桌上叔母主動提及為了七五三這天特意催裁縫趕制出來的衣服我穿着很合身,恐怕父親根本不會想起來這回事。
我還記得那件和服,素雅的淡綠織布上染印了白色和粉紅色的牡丹花圖案。我們直哉穿着它簡直就像公主殿下一樣啊,叔母一邊笑眯眯地感嘆道,一邊把我的頭發挽上去梳成大人的樣式。我非常喜歡這套扮相,自然也希望能給父親瞧一瞧,不過既然他心裏只想着喝酒,那就算了。哪怕未來他錯過我的成年禮也無所謂,我才不在乎。
那時候我很少有機會離開家,外面世界的一切看起來都新奇不已。在神社裏,我拉着身材宛如狗熊的甚一哥的手往前走,四下打量場館內的其他孩子。也有和我一樣沒有爸爸陪同的小孩,大概他們的爸爸今天在上班吧。沒誰身上的禮服有我的那麽漂亮,這讓我得意極了。可是——
“為什麽我媽媽沒有來呢?”
“……你的媽媽?”甚一反問道,聲音竟然有幾分不知所措。
“你看,大家的媽媽都來了呀。”
“這個啊,”甚一說,“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繼續不依不饒地追問:“很遠的地方究竟有多遠,坐車也到不了嗎?”
“到不了。”
“那搭飛機呢?”
“也比較難吧。”
盡管當時還小,我已經能意識到這種解釋站不住腳。錯過我三歲那年的七五三節就罷了,不管母親是在多麽交通不便的地方生活,她總會想辦法來參加今天的儀式才對。她肯定也想見證我穿上有綁帶的和服,成長為少女的這一天啊。
Advertisement
###
後來我才從叔母處和侍女的閑言碎語中了解到,母親死于産後大出血。其實五年前懷着二哥時她已經算是高齡産婦了,可是兩個嫡子天資平庸,她想要趁還能生育再賭一次。醫師上門診斷時告訴她這胎也會是個男孩,她和父親都歡天喜地。
然而,診斷失誤了。
眼看母親就要不行了,她執意要瞧瞧剛剛降生的我。父親為了讓母親走得安心,哄騙她生下來的的确是個男孩。母親流着眼淚說太好了,直毘人,我總算沒有讓你失望。我給孩子想了個名字,就叫直哉好不好?
有關孕育我的那個人的事情,我知道的就唯有這麽多。當年分明在她肚子裏住了将近一年,看到父親案頭擺着的女人照片卻覺得完全是個陌生人。要是如今找來精通死者降靈術的咒術師讓我和她見面,我也不知道到底該和母親聊些什麽,或許可以對她稍稍抱怨下我的名字。唉,帶有直字又好聽女孩名那麽多,原本我能叫直咲或者直奈的。直紀聽起來有點老派了,直美更是土得掉渣,但是怎樣都比不得不用男生的名字過一輩子強。
七五三節過去不久後我覺醒了術式,是和父親同樣的投影咒法。頭發已經開始花白的父親掐着咯吱窩把我舉起來,大笑着說他早知道我注定會讓他驕傲的。
“哇,你滿嘴的酒臭!”我嫌棄地朝父親肩頭飛踢一腳,跳下來扭頭跑掉了。至少他沒有試圖親我的臉頰,不然我肯定會惡心得想吐。
###
扇叔父在上一代的繼承權争奪中輸給了父親,總愛在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公開和一家之主的父親唱反調,不過他對我還可以,時不時詢問我茶道和插花學得怎麽樣了,沒有和老師犟嘴吧。六歲時我心血來潮吵着要學彈鋼琴,叔父便在那年生日給我買了一臺立式鋼琴。練習了幾個月後我就興趣消退沒再彈了,他也并未因此責怪我。
叔母是個懦弱的女人,只知道一昧仰仗丈夫的鼻息生活。我有點兒看不起叔母,但是并不讨厭她。由于婚後遲遲未有身孕,她向來把我當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
甚一哥老愛管着管那的,一會兒不許我穿着裙子爬樹,一會兒又不許我和兄長們赤腳在池塘裏撈錦鯉,總之零花錢用完了找他讨要就對了。
覺醒術式之前雖然父親不把我放在心上,其他人對我都很好。父親開始以繼承人的标準培養我後,家裏的氛圍變了。大哥和二哥不肯再帶着我一起玩了,扇叔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偷走他存折的小偷。就連叔母也在三年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待我漸漸不如從前親近。作為彌補,她送我一只叫做小文的秋草鹦鹉。
我把小文從叔母手上接過來,害怕生人的小文吓得不停拉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上,稀罕地左看右看:“拉了好多。你是吃了多少啊,惡心死啦。”
小文相當聰明,喊它的名字就會飛過來站在我肩頭。十二歲時父親以要我多學習待人處事為由把我送去普通人的中學念書,每天早上去學校前我會把小文放出去,下課回來後再叫它回我的房間。秋草鹦鹉的平均壽命是十五年,本來可以陪我到二十六歲。
如果沒有被二哥用石頭打死的話。
我命令他向我解釋這麽做的理由,二哥說我太礙事了,每次他好不容易做出點成績給父親看,我這個妹妹就會牟足勁迎頭追趕。都是我的錯,不然他才不會因為覺得反正早晚會被我超越懈怠了練習,如今再也沒有希望成為一級術士了。
少把你們可笑的自卑心歸結于我了,垃圾!不必問也知道,他能做出這種事肯定是大哥在背後教唆的。你們這群廢物就一輩子自憐自艾地抱團取暖好了。
我沒有錯,等父親意識到這點,一定會準許我回家的。
###
“我可以回去了?”
我沒有進教室,靠在門褴上問教室裏的父親。
“回去哪裏?”父親倒是很納悶似的,“我來東京見一個熟人,順道來看看你。”
我才不相信呢!他哪有這麽好心。中學畢業典禮那天他都沒有到場,要不是甚一來了學校,在我領畢業證時在家長席上朝我揮手致意,我肯定會遭到同班女生的同情。甚一他長得三大五粗,好歹有個頭高這一個優點,戴着墨鏡遠遠看着還挺像那麽一回事。朋友們都說直哉你家裏人看起來真有氣勢啊,只有我清楚甚一是由于花粉症才戴墨鏡的。他那張一本正經扮酷相的臉上,鼻水大約正在靜靜地流個不停。
“我過得簡直太好了,不用你關心。這裏飯菜不怎麽樣,宿舍配置也只是勉強過得去。而且甚至沒有專門負責洗衣服的人,我還得自己動手。”
“是嗎,聽到你這樣說老夫就放心了。”父親擺出聽不懂我話裏諷刺的樣子,一個勁兒裝糊塗。“你不問我來東京是見誰的?”
“誰啊。”
“之前你問了好多回他現在怎麽樣了的那個人。”
我立刻站直了身子。“甚爾就住在東京?”那豈不是哪天上街偶遇都有可能?
“也許吧,我不清楚。總之結婚改姓了,也生了小孩,看起來過得不錯。”
“那很好呀。”
只要是甚爾的決定我都支持,家族對我而言具備一定分量,對他來說則是厭棄之物。當初他離開家裏時終于擺脫我以及與禪院有關的一切,我也是如此為他高興。
“他向我提議,讓禪院家來撫養他的兒子。”父親咧嘴笑道,“他特別有信心這個孩子會覺醒家傳術式。萬一真是十種影法術,我應該會很放心把自己的位置交付出去吧。”
“喂,你上次還說來高專要我作為下任當主和值得交往的人打好關系呢。”臭老頭怎麽可以這樣言而無信!“你是近代史的總理嗎?變得也太快了!”
“你也要替為父着想啊,假如你實在難以成器,老夫總得為家族的未來考慮。你的資質确實優秀,卻還不足以服衆。如果你是男孩事情就簡單多了,可惜……”父親捋着一撮胡子,眼珠不懷好意地轉來轉去。“不過話說回來,反正你還有依靠男人這條後路。要是覺得太辛苦就在學校物色一個結婚對象好了,你的叔父叔母肯定會替你感到高興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與父親不歡而散。他顯然沒有迎接我回家的意思,是真的要我在這個地方留到畢業。一想到接下來仍然不得不自己搓洗內衣物,我的頭就開始痛了。
這個時候,父親的一句話忽然閃過腦海。
對啊,我還有依靠男人這條路。
***
我家主宅設立在京都市郊的山上,所以中學是在附近山下的學校讀的。大多數同學都住在山腳的鎮子裏,當時同班只有一個男生家裏是開養馬場的,住在半山腰,因此和我走一條坡道回家。他和我抱怨自己媽媽懶得做飯,經常拿飛碟炒面糊弄他。我告訴他我沒吃過飛碟炒面,他驚訝極了,說這怎麽可能?然後我就順道去他家吃了炒面,還在那裏第一次喝了碳酸飲料。從那以後,我們幾乎每周都約着去鎮子上看電影。直到有天回家途中遇到專找中學時打劫零花錢的小混混,我把他們趕跑了,那男生非但沒有感謝我,隔天還在班上對我說我們之間還是算了——“和你在一起,我始終沒有那種被你需要的感覺。”
旁觀了我們對話的女同學們在他走開後紛紛圍過來安慰我,小直你長得這麽漂亮,成績又好,被甩了也能馬上找到新男友的,安啦。開什麽玩笑,我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和他交往啊!連手都沒有牽過,只是偶爾會拜托他解決我最煩的國語作文,而他會說着“真拿你沒辦法,就幫你這一回哦”收下我遞過去的作文本,僅僅是這種關系而已。
既然口頭讨好下男同學就能讓對方替我寫作業,那麽做到牽手和接吻程度的話,男朋友這種東西肯定能幫我洗內衣吧。
嗯,就按老爹說的找個男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