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更
第一更
雨水淅淅瀝瀝不住落,雨聲急促,北鎮撫司西北跨院空曠的院落中,卻有雨聲也掩蓋不住的揮鞭聲,那鞭子當是用力至極,揮鞭聲有劃破雨幕之勢。
有四人跪在泥水之中受鞭刑,摻着雨水的藤條鞭落在後背上,血水從破口的衣衫中沁出,受刑之人死死咬住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終于,在受第十鞭笞之時,有人沒忍住呼痛一聲,聲音及其短促輕微。
臺階上,廊庑中,有一人背對而立,此人着黑衣銀甲,銀甲之上系有紅披,卻也擋不住此人闊挺修長的身姿,他的聲音淡漠而又冷情的從雨聲中傳到了受刑之人的耳裏,“加笞五鞭。”
這四個字如雷轟耳,震得那呼痛之人難以承受,竟是暈了過去,砰的一聲倒在了青石磚上。
其餘三人硬是咬着牙再挺着背挨了五鞭。
被打的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有人低頭朝着廊庑之上站立的男人低語道:“千戶,笞刑已畢。”
“柳三受不住刑,暈了過去。其餘三人皆已受滿二十鞭。”
男人冷淡回複,“收了柳三的配刀,罰三月俸祿。”
“其餘三人,閉門思過十日。”
“是,千戶。”
伴随着命令聲,跪在雨地中的四人,倒在地上的柳三叫人給擡下去,其餘三人忍着滿背鞭傷行禮謝恩告退。
這場雨中的刑罰并未在此院中留下任何的痕跡。
只有那心腹之人小聲詢問,“大人,今日罰了柳三四人,明日柳千戶歸京,怕是要與大人您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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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手中輕拾起桌案上一支袖中短箭,箭頭鋒利尖銳,上淬有一絲藍光,是有毒之狀,他身形絲毫未動,聲音仍舊平淡,不為所動,“柳千戶若要為柳三尋仇于我,我又有何懼,怎麽,依你之見,我今日刑罰不當?”
“屬下不敢,只是……”
又有人打院外腳步急促而來,“大人,公府送來急信。”
方才還氣定神閑,不為外物所動的男人,放下那支袖中箭轉過身去,終于露出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張讓人乍一看便嘆俊朗的臉,但他的眉眼卻比今日的天陰更顯陰沉,讓人心生膽寒,叫人不敢輕易直視第二眼,再不去注意他樣貌如何。
“何事?”男人開口問道。
那傳話之人一五一十将話帶到:“來人說,少夫人突發急症,眼見是這兩日都熬不過去了,大人定要回去見少夫人最後一面。”
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半點不起波瀾,那說出口的話也像是裹着冬日裏頭樹梢上懸挂的冰錐子似的,“我又不是藥到病除的大夫,回去又能如何?”冷言冷語叫人聽着便覺着他那顆心怕也是冰雕石刻的。
傳話之人神色古怪,狠了狠心,方才開口,“大人,傳話之人還說,老夫人料到您會這般回答,說這回不是騙您回府,您若是今日不回去,她便随着少夫人一并,一并歸西,以後就由得大人,反□□中從此也再無旁人。”
傳話之人只覺得自己額頭上都滿是汗珠,“大人,屬下要如何回話?”
他們大人長年累月的在衙門裏待着,一年到頭來,回去探望家中老祖母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這次也是,大人已經有一月未曾歸家。若是從前,只一月未歸家也不稀奇,可這一回不大相同,他家大人可是從新婚之夜匆忙離家,時至今日還未歸家。
哪家剛迎新婦過門,新郎卻從大婚之日起數日不歸家,也從不過問,長輩還不氣惱的?
男人半阖了眼眸,半晌才開口,“申時,我便歸家探望少夫人。”
那候在北鎮撫司門前石獅子處的小厮,想往裏頭張望,又畏懼北鎮撫司的名聲,只覺得眼前的石獅子都比別的府邸的石獅子威嚴許多,叫他不想多看兩眼。
小厮連忙道謝,趕着馬車回府複命,老夫人哪裏有半點兒傷懷之感,神清氣爽的吩咐身旁人,“快去告訴阿彩,叫她好生梳妝打扮。”
“是,老夫人。”身旁人連忙去少夫人的住處傳達老夫人的意思。
又有位陪坐的中年婦人,神色遲疑,“母親,若是阿昭知曉是您将他騙回來的,生氣了一走了之,豈不是還惹了他惱?”
老夫人鎮定自若,原是她不止使了一計,還有第二計,“我當然知道騙不過他,他答應回來也只是因為孝順我,不想我傷心。”
“兩個時辰前,我同時往宮中去了信,請求陛下準許昭兒留家休沐五日,不必去當差。陛下仁慈,念着我這孤兒寡母過日子不容易,也當會開恩放旨意。”
中年婦人笑道:“母親是陛下的乳母,陛下一向待您尊敬,定是能答應的。”
文帝乳母沈氏,奶大了當今陛下,十六年前獨子沈天青也為護陛下而亡,留下老母幼子過日子。
有這樣一份情誼在,沈老夫人稱得上是這汴京皇城裏數一數二尊貴的老太太也不為過。莫說是想讓久不歸家的孫兒休沐幾日,便是上書請陛下賞賜加官進爵也使得。
沈老夫人用了這一招連環計,胸有成竹,“我這孫兒媳婦多可人疼愛的,當年我一見她就喜歡,可憐見兒的,從成婚當夜便獨守空房到至今,一個多月還未見過新郎。”
“所以昭兒今個兒回來,不在夕照院待滿五日,我定是不會輕饒他的。”
說話間,那傳話的婆子已然去到夕照院,收了雨傘脫下木屐,打了簾帳往屋中去,才踏過門檻。
有一道清麗溫柔,令人心曠神怡的女聲傳來,“蘇嬷嬷,正下雨呢,您怎會此時過來?”
蘇嬷嬷擡眼看去,便見一道娉婷身姿,着石榴花纏枝花樣绛羅窄袖褙子,挽着同心髻上以碧玉簪,耳墜珍珠為飾,她有一張清秀脫俗的面容,眉間點綴桃花钿,被這身豔麗妝扮襯托,卻也不見俗氣。她一笑,就叫人心生親切好感,便是沈家剛過門一月的新婦上官氏。
她儀态極好,舉手擡足間可見涵養,她略側身,倒上一句,“快請進罷。”
又吩咐侍女搬凳子來。
蘇嬷嬷笑道:“少夫人,我就不坐了,來此是為了同少夫人道喜。”
“少爺約摸着一時三刻就要回來看您,您快些梳妝打扮,好與少爺相見呢。”
“好。”上官氏含羞輕抿了唇,點頭答應。
新婦面薄,輕而易舉就紅了臉,蘇嬷嬷偷笑,“那我就不打擾少夫人了。”
新婦坐在梳妝鏡前,害羞而又期待的妝扮着自己,待有半個時辰後,門外有人傳話,“少爺快要入夕照院了。”
新婦一瞬間紅了臉,秀手捏緊了繡帕,提了裙擺往外迎去。
天色已晚,青石板上留有水痕,泛着細碎的月色,她剛走到院子中間,擡眼便見一抹玄色瀾袍從院門外緩緩走來。
她站定了腳步,準備等對方走到跟前時便與之見禮,他們已經成婚一月有餘,但從一年半以前他們定下婚約,她見過兩次對方,算上今日也才第三次。
她還未認真看清對方的模樣,轉眼間,對方已經朝她走過來,她正準備見禮。
那抹玄色瀾袍卻從她跟前一閃而過,并未停留,瀾袍廣袖風中飛揚,于她腰間拂過,她下意識輕輕拽住了那風中的衣袖,輕喚一聲,“夫君。”
下一瞬,她只感受到了一股兇猛的力道讓她失去了平衡,猝不及防往後倒去,還有那近在眼前的一抹銀光。
她重重的摔落在地,頭上流蘇的珍珠落滿地,額頭一疼,随即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清,也聽不清。
沈昭腰刀重新入鞘,垂眼,看着摔倒在地,已經不省人事的女子,他不是沒有聽見女子摔倒前喚他的那一聲夫君。
他蹲下身去,伸出二指貼近女子頸間,尚有脈搏跳動,人并無大礙。
靜默凝滞的四周被一聲驚呼“少夫人”的聲音驚醒了似的,活泛了過來,那兩旁驚呆了的侍女婆子們紛紛上前來看望。
沈老夫人身邊侍女腳步匆匆進了上房,“老夫人,少爺已經回了夕照院。”
沈老夫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聽侍女又快又急說着,“可不知怎得,少爺對少夫人拔了刀,傷的少夫人滿頭血,已經不省人事,暈死了過去,只怕是,只怕是真的不好了。”
沈老夫人手中的念珠落地,驚得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