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汴京城裏,有兩個地方,是萬萬不可随意路過的。
一是監察院,二是北鎮撫司。
作為北鎮撫司五千戶之一的沈昭,素來冷情,可這世上還是有能讓他常感無奈之人。
就如同年幼時做錯事時,他年邁的祖母坐在他面前不住垂淚。
而他只有不停地寬慰。
此時此刻,尚且是如此。
他已經解釋過無數次。
“她并無性命之憂,一時三刻也就醒了。”
“祖母,您就別為她擔心傷懷,當真傷了自己的身體……”
聽見沈昭這般無情無義的話,沈老夫人更傷心了,垂淚不已,指着床榻上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孫兒媳婦,顫聲道:“她是你媳婦兒,不是你要抓的犯人,難道你竟然分辨不出?”
沈昭失語,他是不該拔刀,這一點他承認,“我是不該拔刀,但我當真沒用刀傷她分毫,她身上也并無刀傷。”
他蹙了眉,“而且是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袖。”
沈昭才辯解了兩句,就叫沈老夫人抓住了話柄,“她抓你袖子又如何?你們是夫妻,莫說是抓袖子,便是……而且阿彩好心出門迎你,你為何理也不理她,不是因為你不理她,她怎會去抓你袖子?”
沈昭也有話說,“夜深,她身量又太矮,我沒瞧見。”
“你!”沈老夫人生氣,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見沒醒過來,松了一口氣,“她矮嗎?是你長太高,才襯的旁人都比你矮。”她這孫兒是長得高挑了些,可她那孫媳婦兒個兒也不矮,同齡姑娘家中,也不比旁人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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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又指着孫兒媳婦額頭上一枚銅錢大小的紅腫傷口,質問,“你瞧她的額頭,都破了皮出了血,還說你沒有傷到她?”
沈昭皺着眉頭看過去,女子面色白淨,那處紅腫碰傷就顯得有些觸目驚心,他分明沒怎麽用力揮開對方的手,對方卻摔跤撞到了頭,陷入昏迷,未免也太嬌弱了些。
當下,他也不得不承認是他的錯。
他開口道:“您放心,我會用最好的金瘡藥給她塗抹,不出三日,此傷也就消了。”
沈老夫人不滿,“她一個嬌小姐,怎能使那起子生猛藥,日後留下疤痕傷了顏面,你要我如何去面對上官家?人家将好好的姑娘嫁過來,在新婚之夜叫你扔下,一個月都沒能見你一面,因着你不歸家,她三朝回門也是孤身一人,為你同親家嬸子解釋。她受了這麽多委屈,她從來不曾抱怨,整日裏料理家務,陪我說話解悶,這一月來日日都如此,從來都很好。”
沈老夫人說着說着,動了真氣,“我知道你公務繁忙,是以你新婚之夜離府外出二十餘日,我不曾讓人去找你回來,可你近來已經交差,為何仍然待在衙門裏從不歸家?”
“趕明兒,我就帶着你媳婦回老家去過,你自個兒一人待在汴京過你的日子罷。”
老夫人放了狠話,沈昭不得不趕緊認錯。
“祖母,一切都是孫兒的錯,孫兒定會誠心改過,您別動怒。”他說着便跪下請罪,文帝年幼時,後宮動蕩,沈老夫人整日裏為護着文帝操碎了心,落下一身病痛,如今年事已高,原本不該多動怒,氣大傷身。
若是真被氣出個好歹來,莫說是被文帝責備,沈昭都饒不了他自己,他年幼時便沒了父母,是祖母一手将他帶大。
在這世上怕也再也沒有比祖母更親的人了。
“你會改過?”沈老夫人睥睨他一眼,語氣中盡是不信。
“是,孫兒一定改過。”
沈老夫人氣消了一點兒,冷笑道:“你盡會說假話哄我,今個兒是這樣說,明個兒就走了,十幾日也不歸家,叫人請你也不回來。”
“罷了,我也老了,管得了你一時,還能管得了你一輩子?”
有位藍衣侍女打了簾帳進來回話,“老夫人,王大夫已經将藥熬好了。”
沈老夫人沒好氣兒,“還不快起來。”她再氣,也還顧及着沈昭的臉面。
王大夫端着藥進來,沈老夫人便問,“王大夫,這都半個多時辰了,我這孫兒媳怎得還沒醒過來,可是傷到了內裏?”
說話間,不住拿責備目光看向沈昭。
沈昭站在一旁,稍顯無奈,他對許多事情都不上心,他的親事、他的新婦,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素日裏也沒上過心。
至于新婦的長相,就更不用在意了,反正是他祖母喜歡滿意,娶回家來陪伴他祖母左右,他也能落得個清淨,一舉兩得。
今日傷了她,被祖母責備,也無可辯駁。
王大夫将藥遞給侍女,坐在床邊,詫異,“少夫人怎得還沒醒過來?”
“老夫再給少夫人仔細瞧瞧。”
他當真又把脈,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神情愈發凝重,“當真是奇怪。”
沈昭問道:“如何?”
王大夫神色凝重起來,“按理來說,少夫人歇上一時半刻,就該醒了,這都快有半個時辰了還未醒。”
“脈象凝澀,是氣血不暢之狀。先前未曾診斷,怕是額頭這處傷有內淤阻塞氣血,方會此時顯露于脈象之中。”
此話一出,沈老夫人吓了一跳,捂着咚咚咚直跳的胸口,“當真?”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原只是編了個孫兒媳婦得了重病的謊言,将孫兒給騙回來看望,哪裏能想到這會子孫兒媳婦當真病了。
這一想,沈老夫人不免身子一晃險些摔了,幸而沈昭眼明手快上前攙扶,“祖母。”
王大夫又觀察了舌苔、瞳孔與額頭上的傷口,取出了一套銀針來,“老夫給少夫人施一針,先使她醒來再行診斷。”
他果斷施了一針,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床榻上的人眼皮微動,緩緩睜開了雙眼,淺褐的瞳色像是那裹滿了松香的琥珀一般,清澈幹淨,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明媚生輝。
沈老夫人歡喜,“可算是醒了。”
女子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沈老夫人身上,虛弱地呼喚道:“祖母……”
沈老夫人連忙應了一聲,“诶。”
“昭兒,快過來。”又連忙招呼沈昭上前來。
沈昭走上前,就與女子四目相對,在那一瞬間,他在女子的目光中看見了驚懼。
女子猛然間坐起來,不住往後縮,唇瓣顫抖着似念着一字,而後眼皮一翻,竟是驚厥了過去。
王大夫連忙替她把脈,“不好,脈象浮亂,是驚厥之兆,倒比之前症狀更嚴重。”他又趕緊施針穩住她的心脈。
“這人最忌大悲大驚,少夫人今日受驚不小,恐是會傷及根本,日後需得小心調理。”
王大夫準備再一次将女子喚醒,用針前又看向沈昭。
“煩請大人先行至別處,莫讓少夫人醒來的時候瞧見您,以免再受驚吓。”
霎時,沈昭收到了滿屋子責備的目光。
“是了,你快些出去,莫叫阿彩一會子醒過來見着你再驚着。”沈老夫人立刻趕人。
沈昭摸了摸鼻子,他這會兒可什麽都沒做,倒是成了衆矢之衆,“是,孫兒這就出去。”
見他連猶豫都不曾有,轉身就出去,沈老夫人心情逐漸沉重,她這孫子心思重,全然不在後宅裏,她這孫兒媳豈不是嫁進來便是守活寡?
沈昭在偏廳裏等了快有半個時辰,侍從來告訴他,“少爺,老夫人出來了。”他便示意下屬,“行了,此事明日等我回司再行定奪。”
“是,大人,屬下告退。”回話的缇騎行禮告退,沈昭也走出了偏廳,隔着廊庑,他也能看見沈老夫人看向他時的目光帶着責備。
他走過去,低聲道:“祖母,時候不早了,孫兒送您回去早日歇下,今夜之事讓您操心,是孫兒不孝。”
沈老夫人冷淡道:“不用了,等明日阿彩醒了,你同她好好賠罪,多陪她幾日,這便是對我盡孝了。”
沈昭皺眉,“祖母,孫兒自會與她賠罪,但孫兒如今尚有公務未曾料理,恐怕無暇在家中陪她多待幾日。”
沈老夫人早就猜到了他會如此說,恰好有侍女引着一行宮人前來。
沈昭猜測宮中這時派人來的用意。
為首的太監乃是文帝禦前近侍溫二喜,恭敬地給沈老夫人請安,“問老夫人安,近來您身子骨可還安好?陛下記挂您,這特意命奴才給您送來養生滋補的補品,是北邊月畢國剛進貢來的。”
自有兩旁宮人将賞賜之物并禮單交予沈府下人。
沈老夫人朝着皇宮的方向行了一禮,方道:“請二喜公公替我回禀陛下,陛下整日忙于國事,要保重龍體,切莫費心思挂懷我這老婆子才是,托陛下洪福,我一應都好着呢。”
她笑問,“陛下可還有別的旨意?”
溫二喜颔首道:“陛下有一道口谕,是給沈千戶的。”
“沈千戶,接旨。”
沈昭沉下眼眸,擡手作揖,“謹聽陛下禦令。”
“陛下有旨,聽聞沈千戶自新婚之夜因公外出已有月餘未歸家,此番準十日假。”
沈昭接旨謝恩,“微臣謝陛下隆恩。”
“奴才這就回宮複命,老夫人,夜深了還請早些休息,保重身體。”溫二喜辦好了差也不多留,速速帶人離去。
沈老夫人看向沈昭,“你瞧,連陛下特意下旨讓你在家休沐十日,所以這十日你便好生在家中待着,哪兒也不許去。”她心中歡喜,她送進宮的信裏只求了陛下給孫兒放五日假,不想陛下直接給了十日假,這可好了,她也不要沈昭送,自己帶着侍從離開了夕照院。
留下沈昭站在原地,看向正房,陷入了沉思。他大抵猜到了他祖母會送信入宮請陛下幫忙。
但為何會是在梁王一案即将結案時,陛下派人前來傳旨,讓他休沐十日。
是順勢而為,不讓他繼續追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