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會死的……”
“你會死的……”
一場雨化作秋日的前奏,猝不及防地降臨。路邊冷清的咖啡小店多了些許人氣。
角落裏,蘇非望着窗外出神。
雨還未落的時候,她便在這裏。
一坐幾個小時,連店員都好奇:窗外到底有什麽值得看的?
門邊的風鈴響動,又一位客人到來。
與其他客人不同的是,這位客人的身高只到門把手處。
男孩輕手輕腳合上傘,徑直朝蘇非走來。
來到蘇非對面,男孩站定,拉開座椅,撐着扶手勉強坐上比自己腿高的椅子,正襟危坐。
蘇非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男孩用老成的語氣開口說:“聽我說,你明天不能去情人公園,你會死的。”
蘇非詫異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孩。
男孩穿戴整潔,舉止言談一板一眼,并不像是調皮搗蛋的熊孩子。
但他用異常真誠的眼神,說着聳人聽聞的話。
蘇非覺得好玩,笑着問他:“小朋友,你是時空穿越者嗎?”
男孩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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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非攪拌着面前的咖啡,又說:“那你一定是算命大師咯?”
男孩反問:“什麽是算命大師?”
看着男孩天真的眼神,蘇菲輕笑道:
“你該不會……是死神吧?”
“不是,你該叫我守護神才對!”
“守護神?”蘇非覺得事情有趣了起來,“你說說,明天我會怎麽死?是被車撞死,被火燒死,還是被水淹死?”
男孩滿臉嚴肅地搖頭:“我還不知道。”
蘇非勾起嘴角:“你這個守護神可不稱職呀!”
男孩愣了一下,意識到了蘇非在逗自己。
“你,你不相信我?”
蘇非覺得男孩的樣子太過可愛,忍不住想要欺負一下,便冷冷說道:“不信。”
白皙的臉蛋噌地一下漲得通紅,男孩急了起來:
“可我是想要救你!我沒有說謊!”
蘇非繼續逗他:“真的嗎?可是人們說五六歲的孩子正是說大話的年紀。”
“我已經七歲了!”男孩叫道。
聲音之大,連窗玻璃都抖三抖。
蘇非趕忙望了望四周。
她從出生以來就謹小慎微地遵守着“不要打擾到別人”的戒律。放任男孩這樣下去,恐怕她會變成別人眼裏的“熊家長”。
“對不起對不起,我信還不行嗎?”
蒼白的話語無法止住男孩的話閘。
慌亂之中,蘇非瞄到了甜品櫃,心生一計。
“對不起嘛,我不該這樣說。請你吃甜品好不好?”
聽到“甜品”兩個字,男孩突然停止了抱怨。
效果立竿見影,連蘇菲都愣了一下。
蘇非呆呆的與男孩四目相對。
只聽他用軟萌的聲音問道:“任我選嗎?”
“……”
在得到蘇非肯定的答複後,男孩歡歡喜喜地奔向了甜品櫃,手掌連同臉蛋一起貼在了玻璃上。
動作一氣呵成,令蘇非感到佩服。
挑選許久,男孩小心翼翼地捧回一只小熊布丁。
蘇非瞄了一眼,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喜歡這個嗎?”
“嗯!最喜歡這個!”男孩用力地點着頭。
蘇非頓了一秒,捧起自己的咖啡。
男孩察覺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你怎麽了?”男孩問。
蘇非搖搖頭,把勺子遞給男孩,說道:“沒什麽。”
“不對,你剛剛有話沒說出來。”
人雖小,但感覺十分敏銳。
蘇非嘆了口氣:“小熊布丁也是我最喜歡的。”
她只是年紀大羞于承認罷了。
天色已晚,雨依舊下個不停。
結完賬,蘇非把毛衣套在長裙外,撐起傘走出店門。
走了十幾步,蘇非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在身後發現了那個小家夥。
蘇非無奈地對後面大喊:“你該回自己的家了。”
一直跟着的小家夥仿佛上課愣神被叫醒。心虛地“哦”了一下,猶猶豫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蘇非看着男孩離去的背影,背過身繼續走。可沒走幾步,又發現了身後鬼鬼祟祟的影子。
“你怎麽又跟上來了?”
男孩仰頭看着蘇非,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蘇非蹲了下來,耐心問道:“你父母呢?”
男孩低頭不語。
蘇非換了個問題:“那你的家呢?我送你回去。”
男孩緊咬嘴唇,看起來依然不想回答。兩只眼睛眨啊眨,滿是無辜。
蘇非眯起眼睛說道:“別這樣看着我,我不會帶你回家的。如果你不說,我只能送你去警察局了。”
作為一個單身獨居女性,她不能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孩。這件事的危險系數太高,可能會令她付出高昂的代價。
可是……
男孩突然扔掉了傘,抱住了蘇非的腿,乞求道:“不要送我去警察局!我想跟着你!求求了!”
蘇非俯看着男孩戴着紅帽子的後腦勺,突然發現男孩的衣領掖在脖子裏。別別扭扭的,并不像是被人細心照顧着的樣子……
蘇非擡起頭,望着遠處的街道。
周圍沒有可疑的人,不像是一場騙局。
一陣寒風卷着雨水從肩頭吹過。
男孩打了個噴嚏,晶瑩的鼻頭被凍得通紅,小腦袋忍不住擡起,偷偷觀察蘇非的反應,像個流浪的小動物……
蘇非抖了抖。
這簡直是在挑戰一個成年人的恻隐之心。
最終,感性戰勝理智。蘇非向男孩說條件:“你可以跟我回家,但是只限今晚。”
聽到蘇菲松口,男孩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牽住蘇非的手,催促起來:“我們快回去吧!外面好冷!”
好一個反客為主……
她怎麽覺得被一個小孩子拿捏了?
很快,她就發現了帶男孩回來這個決定是多麽令人頭疼。
男孩從進門開始,便問個不停。
“這是刷牆用的嗎?”
男孩指着書架旁的一套“小鏟子”。
“不,是畫畫用的。”
“哇,那這些瓶子裏裝得是香水嗎?”
男孩拿起書架上裝着各式各樣的液體的瓶子,把鼻子湊了上去。
“別碰那個……是有毒的,很危險。”
蘇非一躍而上把瓶子從男孩的手上奪過。
“好的。哇……你是畫家嗎?”
男孩又去到書架旁邊,掀開畫架上蒙着的白布,露出畫到一半的作品。
“不是,我只是個畫漫畫的。”
蘇非揉着太陽穴在房間中央的沙發上坐下。
男孩從沙發背後把腦袋湊了過來:“漫畫是什麽?”
蘇非将手邊的雜志翻開,給男孩看其中一頁:“喏,就是這個。”
男孩從蘇非手裏把雜志接了下來,安靜地坐了下來。
蘇非瞄了瞄男孩所看的內容。
那是她第一部作品,只出了十期便因為反響平平被砍掉了。
他竟也能看得下去?蘇非奇怪。
不過還好,有個事物可以讓他安靜下來。她該趕快趁空閑去洗澡。
蘇非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男孩依然靜靜地坐着,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仿佛一下也沒有動過。不過手上的雜志已經換了另一本。
男孩自己從書架上把之後的內容找了出來。
“看得懂嗎?”蘇非問。
“看不懂。”男孩搖頭,“字太多了。”
“那你還看得那麽認真?”蘇非露出無奈的笑。
“但我很喜歡。”
果然是小孩子啊!蘇非在心中感嘆。沒有道理的喜歡。
也許是因為男孩對她的作品表達出的認可,也許是因為男孩可愛的神态,蘇非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她溫柔地把毛巾搭在男孩的脖子上,提醒道:“看得夠久了,去洗澡吧!”
浴室裏殘留的水蒸氣還未消散。
男孩從容地走進浴室,将紅色毛線帽脫了下來,放在了一旁。
他穿着比身形大一號的牛仔外套,搭配他的大眼睛,又酷又可愛。但不知為什麽,頭上卻戴着一頂老舊的深紅色毛線帽,看起來十分紮眼。
脫到襯衣時,男孩停下了動作,與蘇非在浴室裏對視。
“你為什麽在這裏?”男孩奇怪。
“當然是為了幫你。” 蘇非更奇怪。
“不要!我自己可以。”
男孩把蘇非推了出去,啪地一聲關上了門。
動作之果斷,讓浴室門外吃了閉門羹的蘇非萬分尴尬。
雖然只有七歲,但這獨立的性格……
比她強多了……
愣了一會,蘇非還是不放心,敲了敲浴室門,叮囑道:“我把睡衣放在門後了,是我小時候穿過的,你看看合适不合适?”
門內沒有回答,只有嘩嘩的流水聲。
蘇非自讨無趣,回到了客廳。
等待的過程中,她感到一絲無聊。
她忍不住思索:這麽懂事的小孩,為什麽要用死來騙她呢?
不會是為了讓她請吃布丁吧……
過了三十分鐘,蘇非聽到了男孩的呼喚。
來到浴室,男孩已經換上了睡衣。毛巾被洗得幹幹淨淨挂了起來,瓷磚也白白亮亮,像沒有被用過一般。
唔,真的很獨立……
蘇非剛要再次感嘆,只見男孩指着吹風機說道:“我夠不到那個……”
“呃……”
愣了一秒,蘇非壓下嘴角的笑意,從架子上取下了吹風機。
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因為男孩不會吹頭發而幸災樂禍,還是在高興自己終于被需要了。
“對了,我叫蘇非,還不知道你叫什麽。”蘇非打開熱風,一邊吹一邊閑聊。
“唔……我叫蘇蘇。”男孩支支吾吾。
“真的嗎?這名字聽起來像是現取的。”
“是真的。”
在蘇菲懷疑的目光注視下,男孩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就是不敢看鏡子中的蘇非。
蘇非感覺到男孩對她有所隐瞞,手上的力度加大,撥弄着男孩的頭發:“這個名字不好聽。不如我重新起一個吧!就叫你……星期五,怎麽樣?”
“星期五?為什麽?”男孩瞪大了眼睛問。
“因為今天是星期五啊。”蘇非回答。
“這個名字哪裏比我想的好聽?”男孩抱怨。
“所以蘇蘇真是你剛取的?”
“唔……”
“星期五。”蘇非叫了一聲。
“不要,好難聽!”
“就要!星期五,星期五,星期五。”
吵吵鬧鬧中,蘇非幫男孩吹幹了頭發。蘇非拿起梳子,仔細為男孩梳頭。
男孩的頭發又細又軟,還帶着天然的卷曲,像洋娃娃一樣好看。
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戴着那樣一頂醜帽子……
蘇非瞥向一旁,那頂深紅毛線帽被仔細地折疊了起來,工整地放在衣服上方。
看上去很珍惜它。
“喂,你為什麽總戴着這頂帽子呀?”蘇非問。
“因為是爸爸送我的。”
“哦……”
原來他有爸爸!蘇非終于從男孩口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明天如果他賴着不走的話,就去警局問問吧!
頭發吹幹後,男孩打了哈欠。
蘇非把床鋪好,讓男孩躺了上去,然後抱着枕頭來到了沙發上。
拿起男孩聚精會神看了很久的雜志,蘇非好奇地翻閱,自己這部漫畫,圖畫少,文字多,絮絮叨叨的,不是小孩子喜歡的類型,不知道他怎麽能看那麽久?
難道我的畫有這麽大魅力?蘇非沾沾自喜起來。未來的讀者也是讀者嘛!她好像又有一個堅持下去的動力了。
沉浸在幻想中,蘇非阖眼入睡。
半夢半醒之間,蘇非感到胳膊被一只小手拉住。
迷迷糊糊睜開眼,面前多了一個抱着枕頭的身影。
“蘇非,我害怕。”
蘇非打起精神,撐住快要合上的眼皮。
“怕什麽?”
“床邊有好多屍體……”
蘇非懵了一下,頃刻間坐直了身體。當想明白男孩口中的屍體是什麽,她感到一陣無語。
蘇非解釋:“那些是标本,不是屍體。”
“死了的不就是屍體嗎?”
蘇非啞口無言。
因為職業習慣,她需要觀察各種物體的形态,所以收集了許多動植物标本,有昆蟲,有小型哺乳動物,還有鳥類和花花草草。家裏地方小,蘇非便把标本挂在了床頭,挂滿了整整三面牆。
平時躺在裏面從未覺得奇怪,被男孩這樣一形容,蘇非也不自在起來。
“把卧室的門打開睡,好不好?”蘇非耐心地想辦法。
“可是關了燈什麽都看不到。”
“那就開着燈。”
“可是我看到牆上的标本,更害怕了。”
“那你想怎樣?”蘇非拉下了臉。
男孩揉揉眼睛,撒嬌道:“你和我一起睡吧……”
這個時候不會不好意思了?
蘇非又好氣又好笑。
“蘇非……”
男孩扭着身子,又上來拉蘇非的手。
算了,小孩子嘛!
蘇非抱起枕頭,拉着男孩回卧室。
回到熟悉的床上,她合上眼,準備再次入睡。
然而,不安分的小手又戳上了她的胳膊。
蘇非扭頭,對上一雙烏黑的眼睛。
“又怎麽了,我的守護神小少爺?”
“可以給我講一個睡前故事嗎?”
“……”
見沒有動靜,男孩拉了拉蘇非的袖子。
空氣中飄來一聲嘆息。
蘇非在床上轉了個身,面向了男孩。
“從前,有一個人坐船出海,船不小心翻了,這個人漂到了荒島上……”
蘇菲學着少兒頻道主持人的語氣娓娓道來。
“什麽是荒島?”男孩打斷蘇非問。
“就是沒有人的島。”
“船上還有其他人嗎?”
“有。”
“他們去哪了?”
“他們……死了。”
“哦,你繼續講。”
蘇非吸了口氣,接着講道:“他發現自己無法離開,也沒人來救他,于是決定靠自己活下去……”
“他的爸爸媽媽不來救他嗎?”
男孩再次打斷了她,問道。
“他們想救,但是他們以為他死了。”
“那他不能告訴他們,說他沒死嗎?”
“不能,荒島上沒有電話。”
“那寫信呢?”
“也不能。”
“哦……”
蘇非揉了揉太陽穴,接着講下去:
“首先,他找到了水和武器,靠着打獵活了下來。之後,他又找來工具,造出了房屋,做了桌子,椅子和架子,擺在屋子裏。後來,他還學會了做衣服,不需要赤身裸體了。再後來,他找到了大麥的種子,開始種植糧食……”
“只有一個人嗎?”男孩問。
“是的,只有一個人……”
“那他生病了怎麽辦?”
“硬抗過去吧……”
“有人跟他說話嗎?”
“沒有。”
男孩久久沒有說話,蘇非以為他睡着了,悄悄爬起來扯被角。
男孩忽然冒出一句:“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蘇非問:“為什麽?”
男孩回答:“我覺得很孤獨。”
你的共情能力還挺強……
蘇非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背:“後來,他救了一個野人。他把吃的分給野人,和他一起打獵,給他起名叫做星期五。他們互相作伴。”
男孩把手臂從被子裏伸出來,激動地握住蘇非的手。
“星期五?野人叫星期五?”
“是啊。”
“和你取的名字一樣?”
黑暗中,蘇非的被子裏發出低低的笑聲。
男孩松開了蘇非的手,轉身背對着蘇非。
雖然看不見男孩的表情,但蘇非想象得到他氣鼓鼓的樣子。
蘇非拍了拍男孩,說:“好啦,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就換一個嘛!叫小紅如何?襯你的紅帽子。”
“不好。”
“那布丁?”
“也不好!”
“我再想想,小熊布丁?”
“你根本沒有認真想!”
鬧了一會兒,男孩困了,聲音弱了下去。
蘇非幫他掖好被子,準備入睡。
男孩的呼吸聲剛放平緩,又突然急促了起來。只聽他提高聲音,迷迷糊糊說道:“對了,你不要忘記,明天不能去情人公園,你會死的……”
蘇非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而且說得如此認真。
“可明天我沒有打算要去情人公園,明天的日程已經安排好了,我要去雜志社交稿。”
蘇非也認真回答。
“你要去的地方在哪裏?”男孩十分關切。
“在市中心,和情人公園是兩個方向。”
“那你交完稿呢?”男孩又問。
“直接回家,絕不去情人公園。”
有了蘇非的保證,男孩終于安心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