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對不起,破壞了你的畫……”
“對不起,破壞了你的畫……”
擁擠的電梯裏。
蘇非把背包抱在胸前,微低着頭,降低自己在人群裏的存在感。
雜志社在一棟寫字樓裏,樓裏的工作室百花盛開,她的雜志社是最不起眼的一朵。
透過後腦勺的縫隙,蘇非看到了要去的樓層,掙紮着擠出人群。
雜志社大門正對着電梯,門邊的牆上挂着一些老舊的獎牌和宣傳海報,在争奇鬥豔的門面中顯得十分古樸。
推開大門,社裏空無一人。
沒走錯啊……蘇非擡頭看了看。牆上的挂鐘上顯示9點,是上班時間無疑。
正疑惑着,一個腦袋從辦公桌後露了出來。
“蘇非?”
突然冒出來的人是雜志社的校對編輯。
蘇非對他印象不深。平時他總是伏在電腦前心無旁骛地工作,極少與她交談。
今天的他略顯疲憊。胡茬青黑,“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下是像熊貓一樣的黑眼圈。
蘇非同情了他一秒,問道:“其他人都去了哪裏?”
“他們啊,去參加活動了。”校對編輯打了個哈欠,用杯子接了杯熱水,撕開一包速溶咖啡撒了進去。
“活動?”她工作兩年了,還沒聽說過雜志社有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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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沒有告訴你嗎?”校對編輯好奇。
“唔……”很明顯沒有。
“叫什麽春,花……什麽人吧!上個月主編認識了一個大贊助商,是做相親市場的,為了拉贊助特別策劃了這次活動。就在那個,那個……”
校對編輯撓了撓頭,頭皮屑飛揚。
“對!城郊的情人公園。”
“情人公園?”蘇非驚訝地叫出聲。
“對,怎麽了?”校對編輯一臉驚愕。
“沒什麽。”蘇非搖頭。
“可我感到你剛剛很驚訝……”
“只是沒想到大家會去那麽遠。”蘇非随口解釋了一下,“他們今天會回來嗎?”
“不會吧!聽說要一整天的時間。如果你要找主編,只能明天了哦……”
蘇非攤在了椅子上。
對她來說,出門一趟可不容易。
思考十分鐘後,蘇非給主編打去了電話。
“喂,主編……”
“蘇非?”
“是的。那個,我想……”
“我記得你會攝影,對吧?”沒聽完蘇非的來意,主編便打斷了她。
“是。”蘇非不明所以地回答了問題。
她以前為了去照相館兼職而學習了這項技能,還寫在簡歷中。
“你來情人公園幫忙。”主編十分果斷地對她下了命令。
“我,我嗎?”蘇非被安排得措手不及。
“是的!攝影師掉進水裏了,現場沒有人會攝影了,快來!”
“啊?可……”
不等蘇非說完,主編挂斷了電話。
蘇非放下了手機,看着面前的畫稿發愣。
要不要去呢?
她并非這裏的正式員工,沒有義務去幫忙。
可是,主編決定着她手中畫稿的生死……
蘇非捏了捏拳頭,向情人公園進發。
輾轉了兩趟公交,蘇非到達目的地。
一下車,一張橫幅便出現在眼前,上面寫着“春日.櫻花.情人”。
原來是這樣的“春花人”啊……
找到地點,蘇非站定,四處張望,尋找這趟旅程的任務發布人。
“蘇非,這裏!”主編搶先看到了她,揮手致意。
主編看上去很忙,把蘇非拉到攝影器材旁便離開了。
蘇非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急忙拿起相機,追在主編身後。
“等等,主編,我該拍些什麽?”
主編頭也不回,大喊着“拍主題素材”,向遠方跑去。蘇非扛着的器材十分沉重,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主編越來越小的身影。
過了橋,主編突然想起什麽,大喊着問道:“對了,你知道活動主題是什麽嗎?”
隔着一條河,蘇非大聲回答:“知道!”
可主編并不放心:“你再說一遍!”
蘇非看了看周圍的人群,滿懷羞恥地喊了出來:“春日,櫻花,情人?”
“哈,沒錯,去吧!”
主編滿意地離開了。
蘇非感到自己的臉也好像丢光了。
沿着公園的小河慢慢走,許多形單影只的年輕男女在這裏聚集。有的在四處張望,有的在相互交談。
河對面,一個女孩子和一個男孩子坐在岸邊的草地上。女生低頭看着水流,嘴唇微動,男生認真看着女生的側臉,眼睛一眨不眨。周圍的灌木叢把兩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隔離開來,形成一方小天地。
有故事?
蘇非停下腳步,趴到了岸邊。
對岸的人眼中只有對方,絲毫沒有注意到蘇非這邊的動靜,在她的鏡頭下“不小心”完成了牽手。
蘇非抓住時機按下了快門,捕捉到美好的畫面。
河面的微波,飄落的櫻花,流淌的情愫……
不是她自誇,是可以當主題封面的程度。
有此一張,她應當得以交差了。蘇非滿意地笑笑,抖了抖為了找角度而沾上濕泥的裙擺。
再次找到主編,相機裏多了幾十張照片。
春日的陽光明媚,與花朵組合出了絕佳的光影效果。
主編浏覽了一遍,就誇獎了蘇非的能幹。
借着主編高興的心情,蘇非拿起了自己的畫稿。可沒等她開口,脖子上又被套上一個工作牌。
主編拍了拍蘇非的肩膀:“下午還有內場活動,先去吃盒飯。”
“啊?”蘇非睜大了眼睛。
主編握住了蘇非的胳膊:“下午的活動十分重要!贊助商會派代表出席,雜志社可都靠你了!”
都靠,她了?
“我知道了……”
看着沒送出手的畫稿,蘇非無奈地應了下來。
午休時間,蘇非得了空閑,在不遠處找了一把長椅休息。
蘇非不經常在戶外活動,對氣候變化并不敏感。記得上次出門還是冷風料峭,今天卻已微風暖人。
情人公園的特色是櫻花。
晚春時節,花瓣落滿地面,清潔工也不特意去清理,公園的大小路面就像鋪了一條櫻花地毯,美得沁人心脾。
不過現在櫻花還未落,只有枝頭盛開的零星花朵可以觀賞。
蘇非嗅了嗅泥土和花朵的味道,興致降臨,從随身攜帶的包裏拿出速寫本。
一個人突然闖進了蘇非的視野。
這人将單車騎地歪歪扭扭,大聲叫嚷着:“當心!”
蘇非起身避讓。
騎着單車的男人撞向了長椅,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你沒事吧?”蘇非不忍心地看了一眼,把人扶起。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尴尬地笑笑:“沒事。倒是你,我沒有吓到你吧?”
蘇非搖了搖頭,晃晃裙擺,表示自己一點兒也沒有被傷到。
“單車剎車壞掉了,還恰好碰到下坡路,真是倒黴。”男人抱怨了一句,彎腰去撿路面上散落的東西。
蘇非放下本子一起幫忙。
男人車筐裏放着一只裝得滿滿的袋子。摔倒後,袋子裏的東西灑得到處都是。
蘇非湊近看才知道,那些灑出來的居然是稻谷。
男人将上層幹淨的稻谷放回了袋子,把鋪在地下的糧食留在了原地。
蘇非忍不住可惜道:“可惜,浪費了……”
男人笑了笑,擡頭望了望天,說道:“不要緊,就當請它們吃大餐了。”
然後把袋子翻了過來,上寫着“鳥飼料”的小字。
原來是鳥的糧食……
“你養鳥嗎?”蘇非問。
“不,是公園養。”男人解釋,“我只是送飼料給他們。”
蘇非看了一眼四周的樹梢,突然明白:原來他們看到的鳥語花香是有人在細細經營。
看到樹梢,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畫。
回頭看,枝頭已經空了。
蘇非拿起自己的速寫本,紙上的鳥身才畫了一半。
方才的意外,吓跑了枝頭的小鳥。
男人也看到了蘇非手中的畫。看到畫面上缺少的半只小鳥,他明白發生了什麽。
“對不起,破壞了你的畫……”男人眼中露出歉意。
“沒關系。”蘇非笑笑,合上了速寫本,“只是在練手。”
“唔,等等……”男人叫住她,“你還記得小鳥的樣子嗎?”
蘇非回想了一下,确認腦海中還保留着大概的記憶。
“怎麽了?”蘇非問。
男人眼睛動了動,對蘇非說道:“請你在這裏等等,我馬上回來。”
“欸?可是我下午還有工作……”
“不見不散!”男人一邊喊着話,一邊自顧自地推着單車跑遠了,也不知有沒有聽清她的話。
下午的工作輕松許多。只要在贊助商上臺講話時拍攝,其餘時間可以随意休息。
贊助商是一個禿頭圓臉,長相喜氣的中年人。沒有架子,十分配合流程。
蘇非用極短的時間完成了任務,坐在一旁的窗臺邊放空。
會場就在“事故”發生地不遠處。蘇非隔着窗戶看了眼長椅的方向。這個角度,長椅完全被樹擋住,看不到是否有人在一旁。
他回去了嗎?蘇非忍不住想。
“這位小姐,可以交換電話嗎?”一個陌生男人來到蘇非身邊,遞上了一張名片。
名片上印着男人的名字:黃山。
蘇非先是驚訝,然後指了指脖子上挂的吊牌:“抱歉,我是工作人員。”
黃山紳士一笑,說道:“沒關系。只要你沒有男朋友,我們也有發展的機會。”
男朋友?當然是沒有了。
可蘇非卻道:“對不起,有的。”
黃山怔了怔,明白了蘇非的意思,禮貌退場。
不知不覺,活動接近尾聲。
在對着窗戶愣神的時候,蘇菲聽到了主編中氣十足的呼喚:
“蘇非!要拍大合照了!”
回頭,全場的人已經站在一堆,全體向她側目。
蘇非趕忙用相機擋住臉,沖向了人群對面。
活動在最後一聲快門中結束。
人群散開。主編大聲打着廣告:
“今天的活動到此結束了,感謝大家的到來,相信有不少人都得到了屬于自己的緣分,沒有的人也無需擔心,請大家關注我們的雜志……”
這份努力,令人動容。
蘇非一邊敬佩,一邊等待一個說話的間隙:“主編,我把相機交給雜志社的人了……”
“哦好,蘇非啊,今天多虧了你!”主編拍拍蘇非的手,感謝地說道。
“我的畫稿,你要不要抽空看一看……”蘇非忐忑地問。
“不用看了,我相信你,直接交給小吳。”
小吳就是那可憐的校對編輯。
“謝謝主編。”蘇非揉着肩膀,感嘆今日不虛此行。
送走雜志社以後,太陽已經躲進了樹叢裏。蘇非想起了與男人的約定。
這麽晚了,那個人還在嗎?
蘇非提起背包,決定再去看一眼。
傍晚的天氣有點涼,人群走後的公園冷清了許多,再看河水,卷着幾片花瓣慢悠悠旋轉,沒有了旖旎的氛圍,透出幾分禪意。
步行到長椅旁,空無一人。
即使在心裏做好了準備,但蘇非仍然有些失落。
也沒有人會等那麽久吧……蘇非安慰自己。
可下一秒,背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你來啦?”
蘇非轉身,看到了男人的身影。
不知為什麽,那一刻她竟有一點點偷偷的開心。
“你一直在這裏等着嗎?”蘇非問。
“沒有。見不到你,我便想着去找找。想起你拿着相機,猜到你是雜志社的人,所以去會場看了一下。”
“你看到我了嗎?”蘇非的心情莫名緊張。
“嗯。”男人誇贊,“真了不起啊,一個女孩子扛着那麽重的相機拍了那麽長時間。”
“怎麽不叫我出來?”蘇非低下了頭。
“怎麽能打擾你工作呢?”男人咧嘴笑着,露出了整齊的牙齒。
蘇非摸了摸鼻子,也跟着笑了。
“對了,你看這個。”
男人拿出了一沓照片,放到了蘇非手上。
“這是?”蘇非翻着照片,發現上面拍的都是鳥類。
“我找了鳥類專家,把分布在園子裏的鳥類照片都找出來了。”男人道,“你看看,這幾種,哪個是你畫的鳥兒?”
“會在這裏面嗎?”蘇非問。
“嗯。相信我。”男人的眼光格外真誠。
“好,那我找一找。”蘇非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安靜地翻起來。
不一會,蘇非翻到了一只黑背白腹的鳥兒。
“在這!”蘇非驚喜地喊了出來。
“原來是喜鵲啊!”男人說出了鳥兒的俗名。
“喜鵲?”
“是的。”男人向河邊走去,指着對岸一處說,“看那裏!”
蘇非擡頭,在很遠的樹杈間看到了鳥類的巢穴。
巢穴外,兩只鳥兒在一高一低兩根樹枝上守望相顧。
和她記憶裏的鳥兒重合。
蘇非重新翻開速寫本,補上剩下的一半。
夕陽染紅的天空下,樹枝搖晃,鳥鳴喑啞……少女垂頭在紙上描畫着遠處的風景,男生垂目看着眼前的人,情愫暗湧。
“謝謝你。”蘇非輕輕道謝。
男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蘇非偷偷擡頭,看到樹影在他的瞳孔中搖晃,倒映出斑駁的複雜圖案。
太陽即将沉入黑暗,拼命向大地播撒最後一絲光亮。
蘇非裝起畫本。後退一步,腳下一滑,向河中倒去。
“小心!”
男人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來。
蘇非驚魂未定,從嘴裏吐出了一句“謝謝”。
這裏的河水極深,泥土又滑,若不是男人拉住她,她不死也要丢半條命了。
不過,她走神想到,她好像理解那個素未謀面的攝影師了……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蘇非的思緒。
男人看着電話,眉頭輕輕蹙起。
“我該走了……”男人道。
“啊……”蘇非有些失落。不過她好像也沒有什麽理由阻止。
等男人跑遠,她在地面上發現了一張紙。
似乎是男人身上掉出來的……
蘇非彎腰撿起,看到了傳單上醒目的大字:雲山動物園歡迎您的到來。
動物園宣傳單?
蘇非失落。
原來只是一張廢紙。
正要将傳單丢盡垃圾箱,目光再次掃過,蘇非看到了男人的照片。
男人抱着一只考拉,對着鏡頭傻傻微笑。考拉呆呆地挂在男人身上,叼着樹葉的嘴微張,顯得憨态可掬。
照片下有一行小字:飼養員何楚和考拉。
原來他叫何楚。
蘇非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她好像知道該去哪裏找他了。
蘇非把傳單小心地折好,夾在了速寫本裏。
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雨。
蘇非靠在車窗上,感受着玻璃縫隙裏飄進的雨絲撫摸臉頰。
天氣好像真的暖和了。蘇非心想。雨落下來都不冷。
車子慢慢駛過湖邊。
蘇非看到雨滴落在湖面,濺起了漣漪。
好奇妙的感覺。
蘇非捂住心髒。
似乎有什麽東西,像雨水融進湖裏一樣,融進了她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