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金時分
黃金時分
秋天真是很容易被遺忘的季節。
尤其對于樟市的人來說,樟市的夏天很晚才過去,冬天又很突兀的就到來,秋天短暫的好像不存在。
陳婧圖漂亮,穿白底印許多小橘子圖案的吊帶裙,裙擺剛剛過膝。秋風一吹,她在絲絲縷縷的寒意裏強作鎮定。
樟市只有一個大禮堂,日常負責承接各種樂團,演唱會,音樂劇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甚至樟市本地人結婚的時候也有人會在那裏辦婚禮。它的邊上是一個小教堂,有時候教堂的唱詩班也會在禮堂租一塊小場地以供傳教禮拜。
陳婧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這個承載着衆多快樂的大禮堂。
昨天她朋友約了她一起來看學校社團樂隊彩排。陳婧本來沒什麽興趣,但是被朋友磨得煩,不得不出來跑這一趟。
捱着寒意到大禮堂,她朋友蘇樂然早早就在禮堂門口等着她了。一見她來,蘇樂然拉着她的小臂大步流星地往禮堂走。蘇樂然嘴巴很忙:“你怎麽穿的這麽少啊?不冷嗎?我連秋褲都穿上了你竟然還穿吊帶!快走吧,她們早都到了,我真怕你到的時候她們都結束了。”
陳婧的小臂終于傳來蘇樂然帶給她的一絲暖意。她跟在後面不緊不慢地笑着說:“冷啊,我錯誤預判天氣了你知道嗎?沒辦法。出來才發現這麽冷。”
學校樂隊當然不可能承包禮堂的主廳。
陳婧跟着蘇樂然,尋着零散不成調的樂聲在西邊的悠然廳找到了她們。
陳婧從前在悠然廳聽過音樂劇。但那是她在這裏當兼職的時候。她負責收取門票,在音樂劇演出的時候檢查有沒有人偷拍視頻。有時候也會看見一些小情侶在後排的座位上難分難舍的親熱,只要不影響到別人,陳婧大多一笑了之。
蘇樂然推開半掩的大門,悠然廳不大,不過也能容納下大約一百個觀衆。舞臺上開了聚光燈,燈底下幾個人身前雜亂堆着的樂器,身邊放着看不出是什麽的雜物。
陳婧站在大廳門口,蘇樂然熟悉樂隊的鍵盤手,這次也是為了這位鍵盤手而來,因此在看見他之後就丢下了陳婧自己走下層層臺階去找他了。
陳婧一手握着門把,一手掌心貼在門上,仔細輕柔地關上了大廳的門,盡量不讓這動作發出一絲聲響,攪擾臺上排練的樂隊成員們。
回轉身,陳婧順着臺階往下走。蘇樂然在舞臺前仰着頭,她的那個鍵盤手朋友蹲在舞臺上和她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麽,蘇樂然和她的鍵盤手朋友一起後仰腰肢,大笑起來。
那笑聲極為響亮,饒是陳婧在悠然廳的最尾端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陳婧聽到好友的快樂,自己也忍不住露出微笑來。
悠然廳向下通往舞臺的臺階有一些陡,陳婧垂下眼皮,一邊笑着想‘蘇樂然這家夥不知道又說了什麽屁話’,一邊看着眼前鋪着朱紅地毯的臺階慢慢往下走。
黑色的漆皮馬丁靴,圓頭,鞋帶系的整齊幹淨,牛仔褲的褲腳塞進靴筒裏。
陳婧順着這雙利落漂亮的馬丁靴往上擡起眼皮,細長筆直的腿邊搭着纖長白皙的手指。手指指尖輕點着大腿,似乎正在和舞臺上偶爾傳來的樂聲應和,打着節拍。
順着這雙手往上,府綢質地的袖管藏起與小腿同樣纖細的雙臂,大臂旁邊,胸前的蕾絲花邊讓原本平淡無奇的襯衫立刻沾染一些中世紀的宮廷風,又像是騎馬裝。
肩膀的位置被垂下的柔順黑發蓋住,陳婧看見騎馬裝的主人:唇透着健康的粉紅色,一管挺而小巧的鼻子,一雙鑲嵌入星星的眼睛正同樣的看着她,眉毛是細長的弧形,不笑的時候看起來也滿是善意。
這樣的五官拼湊在這位擋住陳婧去路的人的鵝蛋臉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溫柔又漂亮。
陳婧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走不動了。
擋在她面前的人也沒有動。
她們就這樣望着彼此的眼睛。她在笑,眼睛完成的弧度是最漂亮的月牙型狀。陳婧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笑,控制臉部線條的肌肉已經失效,不聽使喚。
希望我也在笑。陳婧想。
陳婧聽不到蘇樂然的大笑聲,零散斷續的樂聲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四周被按下靜音鍵。
悠然廳的玻璃花窗把外面的陽光攏成一束,照在陳婧對面人的身上。
陳婧第一次發現悠然廳裏的陽光比舞臺上的聚光燈還要亮,照出對面人臉上全部的痕跡,連臉上金色的小絨毛和她嘴角邊新長的一個小紅痘都無處可藏的暴露在自己面前。
不知道是出于禮貌還是什麽其他的原因,陳婧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沒有辦法從這個人的身上挪開。她能感受到自己胸腔內胡亂的,猛烈跳動的心髒,它想要撞斷胸前的肋骨從軀殼的束縛中跳出來,它想要落到對面人的胸腔內去。
時間停住了嗎?
陳婧的腦子裏不知道怎麽就蹦出這個問題來。
時間是停住了嗎?
陽光下跳舞的塵埃停在半空中,陳婧的呼吸也停在半空中。沒有風吹過來,不知道蘇樂然是不是還在和她的鍵盤手朋友聊天大笑。
她世界裏的人、事、物,在和對面這一位陌生女人對視的時候忽然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這麽一位微笑着的神秘女性。
手指指尖不由自主地開始痙攣,是因為心髒跳躍的太積極,陳婧身體裏的其他器官跟不上它的運動,全身感官都紊亂起來。如果不是還有一線意志力在支撐着工作,恐怕此刻陳婧痙攣的地方不僅僅只有指尖,而是全身了。
兩個女人,一個踩在臺階上一層,一個停在臺階下一層。彼此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說話,誰也不讓一步,只是靜靜地望着對方的眼睛彼此微笑。
陽光、空氣、周圍的人,全都和她們沒關系似的。
她們的眼睛裏好像只剩下彼此。
多古怪的場景。
陳婧記不得後來是誰打破的這個古怪場景。
她只記得自己最後和這人對視到雙眼生澀,眨眼時眼皮都不聽使喚,像兩片枯葉似的遮蓋她的眼球,再被風吹離開。
陳婧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走,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麽。
這連着兩個‘不知道’讓她的心更加忐忑,不能呼吸的激動和手足無措的尴尬同時在身體裏翻湧,誰也沒有辦法主導,誰都沒有能夠占上風。
記憶銜接的部分是馬丁靴的主人向她伸出手,白皙光滑的手指落在她的眼皮底下。陳婧想到很多文學作品裏喜歡比喻女人的手指‘如蔥一般’。可是眼前這人的手指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讓陳婧把它們和大蔥聯系到一起。
與其說‘蔥指’,陳婧更喜歡說這人的手指像是玉管。白,又透着涼。陳婧的手指握到她指尖時被她的寒意驚了一下,可對方分明穿的也并不算單薄。
“你好,我是裴南山。”
後來陳婧想起來,不知道為什麽當時她們要握手,還要做自我介紹。分明不是什麽見面的場合,自己都不認識對方,也沒有人引薦,好像也不是會在未來有聯系的關系。
可是裴南山就是這麽自如地握手,介紹,想要将她帶領到一段新的感情裏。
陳婧當下也沒有任何困惑疑慮,盯着裴南山玉管兒似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疊上去。在襯托下,陳婧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皮膚有一種營養不良的泛黃,指尖的皮膚随着秋天的幹燥而些微褶皺。
在回答裴南山的同時,陳婧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陳婧。”
蘇樂然是陳婧的發小。
她們從一年級開始就一起玩,一直到現在。
和陳婧很不相同,蘇樂然喜歡人,喜歡熱鬧。她能在開學第一個月就弄明白學校裏所有風雲人物的事跡,還能把每一個事跡和每一個風雲人物的臉孔對上名號,在做早操的時候拉着陳婧耳語。
誰是努力學習但考試還總是考倒數的勤奮笨蛋;那個是看上去平平無奇,但擁有數不清前女友的花心學長;漂亮的校花學姐不是花心的女人,她深愛她的女朋友并且為了和女朋友能一起考到一個大學正在努力……
蘇樂然是陳婧獲得消息的最大渠道。
此刻這條‘渠道’正有條不紊的向陳婧傳送來關于裴南山的一切:大學二年級,編導專業,丘市人,父母在丘市擁有一間和裴南山同名的飯店。上個學期裴南山還和陳婧住在同一棟宿舍,甚至只隔兩層樓。但這學期開始裴南山搬出了宿舍。
陳婧的失落在心裏,臉上是看不見的。
但蘇樂然能發現。
她于是向陳婧補充,裴南山的新住處離學校不遠,出了學校南門走路五分鐘的距離就可以到。那裏住着很多因為各種原因搬出去租房子的同校生,很好找。
南門是陳婧經常出入的地方。
每個周六她都會從那道門離開學校回家。
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快樂,陳婧就聽到蘇樂然說:“你可千萬別喜歡她,知道嗎?”
陳婧的歪頭和皺眉代表疑惑。
蘇樂然不止負責傳遞信息,也負責為發小答疑解惑,規避風險:“她很花心的,而且總是無縫銜接。更何況——她是女的。陳婧,你是同性戀嗎?”
陳婧張了張嘴。
她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回答蘇樂然提出的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