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語言學習

語言學習

六歲第一天上學,陳婧背着奶奶去趕集從地攤上帶回來的二十塊錢的書包坐在教室第一排。

陳昕怡自教室後面越過千山萬水地走來,站在陳婧的面前問:“我姓陳,你怎麽也姓陳呢?”

陳婧面前的陳昕怡擁有一雙和後來認識的裴南山一樣幹淨純粹的眼睛。她不是來找事,只是六歲單純的小孩弄不明白‘姓氏’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陳婧說她也不知道,陳昕怡想了一會兒說:“那你應該是沒有養在我家裏的姐姐吧。”

自此,陳婧開始了和陳昕怡長達十六年的友誼。

陳婧坐在裴南山家裏的沙發上。

她面前的地上盤腿坐了三個人:裴南山、蘇樂然和陳昕怡。

蘇樂然一向不喜歡裴南山,這時候和她肩并肩貼着坐倒是又沒了意見。陳婧思緒紛亂,看着眼前的三個人什麽事情都想起來。

蘇樂然看看陳昕怡,又看看裴南山。對後者她愛憎分明的撇了一下嘴。“這個事情和你有什麽關系呢?”

這話太尖銳了,陳婧忍不住出言制止:“蘇樂然,不要這樣。”

蘇樂然和陳昕怡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陳婧臉上,灼得陳婧臉頰刺痛,垂下眼皮。

必須有一個人來打破僵局。

一直安靜着的陳昕怡在這時就做了這個破局的人。她說:“我沒有告訴她你在哪裏。”

裴南山和蘇樂然不約而同地看向陳昕怡。陳昕怡齊肩長發紮了個馬尾,露出光潔的半邊額頭和側臉。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輕顫。

陳婧看向陳昕怡,聲音不高,但是能讓在場人都聽清:“我知道。”

陳昕怡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我給趙佳又發了一個消息,她跟我說了她不會再來了。”

陳婧牽起唇角:“她沒讓我再去最後一次?”

“沒有。”

“你答應她什麽了。”陳婧不是在詢問她,她很篤定趙佳不會那麽輕易的放過她們。

陳昕怡幹咳一聲,再次舔一舔嘴唇:“三萬塊錢。”

陳婧的笑聲輕的羽毛也吹不起來,裴南山在她的眼裏看到了瑰麗的譏諷。“好。我給她。”

“不用了。”陳昕怡的脖頸似乎卡在她的淺紫色衛衣衣領裏,她一手拉着衣領,一邊費力地扭動脖頸,白皙的脖頸露出一截來,陳昕怡的話也露出後半截,“我給吧。這件事畢竟是因我而起的。”

“沒關系。”陳婧的手指尖按在陳昕怡拉着衣領的手背上,“而且這件事不是因你而起,你只是想幫我。”

蘇樂然已經在邊上當了很久的木偶人,又被陳婧嗆了一句,這時梗着脖子不甘心的叫嚷:“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我聽不懂你們的啞謎,有沒有人能解釋給我聽啊?”

客廳裏三個人的視線齊齊落到蘇樂然的身上。

能,這個客廳裏有兩個人都能把事情解釋給蘇樂然聽。

陳昕怡還在猶豫是否要由自己來說這件事,也在猶豫措辭,如何能夠盡量減少陳婧的再次傷害。陳婧卻用平鋪直敘的詞彙直接撕開傷口:“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裏有一個男的騷擾我,陳昕怡拜托趙佳幫我擺平。出于還人情,趙佳讓我去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上床,我去了。”

“可你不是自願的!”陳婧的話音都沒有落下,陳昕怡就急切地直起腰身為好友撇清,“你是被強——”

陳昕怡硬生生按回喉嚨裏的那個字不會有人去追問它的夭折。

在座的都是有至少九年義務教育的年輕人,沒有人聯想不到陳昕怡要說的話是什麽。

一直安靜地坐在地上的裴南山已經在簡短的幾句話內已經推測出陳婧鮮血淋漓的初中生活,也找到了她一直奇怪陳婧身上矛盾氣質的來源。

乖巧溫柔是陳婧的天性,而那種一直萦繞在她身上的低廉風塵是後天生活強加到她身上的。

陳婧沒有辦法和過往的經歷和解,兩種氣質就這麽尴尬生硬的疊加在她的身上,産生了獨有的陳婧。

裴南山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點什麽。安慰也好,詢問也罷,或者說她來幫陳婧分擔那三萬塊錢,盡管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我們應該去報警’。

“好了,我們回去吧。”陳婧沒有等裴南山想出她該做的對策和表情,也沒有等到裴南山對這件事發出任何反饋。她在蘇樂然不斷倒抽冷氣的聲音中異常的平靜。裴南山看見陳婧那雙溫柔的仿佛能包容天地一切的眼睛在此刻全無神采,她的瞳仁邊沿泛着淡淡的金色,在照進屋內的陽光下給人冷漠的疏離。

裴南山一個激靈,手一撐地猛地站起來,擋在陳婧面前。

她有一種預感,如果現在放走陳婧,以後都不會再遇到她。

陳婧很客氣的對擋在她面前的裴南山微笑:“不好意思,晚上恐怕沒有辦法和你一起吃炸串了。”

“陳婧你知道我攔住你不是為了說炸串的事情。”裴南山聽到自己的語速飛快,她一鼓作氣,唯恐停頓一秒都會讓陳婧和她擦身而過,“這個事情你要怎麽解決?你想怎麽解決?三萬塊,後面會不會還有三十萬?”

陳婧垂下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下面圍出一圈圓弧形的陰影。她的嘴角肌肉痙攣了兩下,顫動起一個微笑,是陳婧的招牌式微笑,是陳婧面對一切的微笑:“不會的,不會再有後面的三十萬了。我……在這一點上我還是相信趙佳的。”

裴南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相信她?”

陳婧還在微笑。

裴南山已經明白陳婧的微笑不代表她有好心情,也不代表她的禮貌。陳婧的微笑只是微笑,是應對一切的法寶:“是啊,我相信趙佳。”

“你不能信她!她是,她是……”

“我們曾經是一路人。”陳婧第一次打斷裴南山的話。這也是她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打斷她人話語,“我們是一類人。我和她,和趙佳是一類人。裴南山,我們不是一類的。”

她在短短幾秒鐘內就為二人的關系做下了判決。

裴南山甚至沒有辦法從她的微笑裏看出她有沒有一點兒心痛和不忍。

人類從六個月大就開始牙牙學語,聰慧的孩子八個月大就會喊‘爸爸’‘媽媽’。語言學家說過兒童的語言能力發展到六歲左右就會與成人完全一致,即為成熟。

可實際上在六歲之後人們仍然要學習說話。

如何婉轉,怎麽拒絕,在成千上萬的詞彙中找到最精準的詞彙和語句來精準的表達自己的心意……對于最後這一點,裴南山覺得她還有很長一條路要走。

陳婧走了。

她待過的客廳裏還有她身上的柑橘香味。濃郁的,清爽的,和陳婧的人一樣矛盾的殘留在她坐過的沙發上。

裴南山跪在沙發前面,俯下身去整張臉埋入沙發靠背上,那股柑橘氣味毫無保留地強行灌進裴南山的鼻腔裏。

悶和香是兩縷絲線,順着鼻腔鑽進裴南山的氣管,通往她的心髒。

裴南山在無法喘息的同時張大嘴巴咳嗽。

咳嗽聲很快被沙發靠背的棉質材料吸收進去,傳不出一聲,落不到陳婧耳裏。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裴南山确實如她所料的沒有見到陳婧。

同時學校裏也有流言,有關陳婧的流言。

裴南山不願意聽,可是能夠猜到。那天趙佳在學校門口說的那麽清楚,那麽明白,就差直接把‘賣’這個字說出來。

年輕人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洩的躁動,獵奇的心理,每一條都是讓這類流言越傳越廣的理由。

裴南山知道她們不會停下。

除非有更大更爆炸性的事件發生,裴南山知道沒有人會停下。

她們還會往流言裏添加更多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猜測的。沒有人會考慮風暴中心的陳婧有什麽感受,沒有人會顧慮這樣的流言對陳婧一個女孩子會帶來多大的傷害。

沒有人考慮陳婧,但是裴南山會。

她在大學校園裏路過一個又一個同學的時候會想,她們會不會說過陳婧的壞話?她們是不是也是流言的傳播者?

那段時間裴南山的社交圈子越縮越窄。這對于一向喜歡交朋友的裴南山來說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但是裴南山再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麽。

她給陳婧的轉賬被原封不動的退回,給陳婧發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陳婧也不接她的電話,□□也不回她的消息。

裴南山站在宿舍樓下等了很久,最終等來的是臉色難看的蘇樂然:“陳婧說過了,你們不是一路人,你不要做這種事情。現在這個時候,對你不好。”

雖然蘇樂然沒有明說,但是裴南山敏銳的察覺到這句話蘇樂然是原封不動轉達陳婧的口吻。

裴南山說:“我不在乎。”

蘇樂然的臉色又難看了一分:“可是她會在乎。”

陳婧确實沒有辦法不在乎。

裴南山在宿舍樓下等她的第二天,陳婧退學了。

十三歲暑假對陳昕怡來說和所有的暑假都不一樣。

七月十六號,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她爸媽都去上班,只留她一個人在家。她坐在沙發上吃冷飲,是爸爸昨天特意給她買的大布丁。一塊錢一個,爸爸給她買了二十個,和其他很多冷飲一起塞滿了冰櫃。

她一邊看電視上播的少年包青天一邊吃,沒有穿襪子的腳踏在沙發上。

陳婧的電話是這時候打來的。

陳昕怡根本聽不清陳婧在說什麽,只能聽到陳婧在電話那頭一直嗚嗚地哭。

陳昕怡慌了神,讓陳婧幹脆來她家裏。

陳婧很快就到了,她穿着皺皺巴巴的衣服和褲子,涼鞋也壞了一根綁帶。

陳昕怡顧不上對陳婧的穿着打扮吃驚,因為接下來有讓陳昕怡更吃驚的事情。

陳婧打開書包,露出滿滿當當的紅票子。

陳昕怡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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