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透明人
透明人
步入大四,裴南山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忙碌。
她不但需要和其他同學一起拍一部屬于她們的畢業電影,還要不停的戀愛分手。
裴南山自己沒有算過,但是蘇樂然給她算過,在大三到大四這一年半裏,她談了十次戀愛,平均一個月換一個。其中最短的一個只有一周,最長的一個保持了兩個月。
說起來人生玄幻。
蘇樂然原本是最讨厭裴南山的,當時還千方百計地想要阻擋陳婧和裴南山聯系。但是自從陳婧退學,裴南山蹲在蘇樂然面前連着大哭了一個月之後,蘇樂然一邊嫌棄,一邊和裴南山保持了密切聯系。
現如今說兩個人是好朋友,蘇樂然會一邊不耐煩地說‘她那個死樣子誰要和她當朋友’,一邊赴她的約。
蘇樂然趕到和裴南山約定的商場門口時,裴南山的腳邊已經有一地的煙頭。
這兩年裴南山的煙瘾很重。沒有人能管的住,也沒有人能管。
裴南山穿着一條蘇樂然看不出材質的褲子,黑色的,緊繃繃的貼在她的大腿上,勾勒出修長健美的腿型。皮夾克讓裴南山變得冷峻和不近人情,非常搭配此時此刻她微眯起辨認來人是否是蘇樂然的淡淡不耐煩的眼睛。
确認了蘇樂然過來,不耐煩一掃而空,可皮夾克仍然帶着冷漠。裴南山丢掉手中的香煙用腳尖碾滅,自然的伸手接蘇樂然肩上的小挎包。“辛苦辛苦,上班累不累啊?”
蘇樂然在去年畢業,在外貿公司找了個班兒上,朝九晚六,每天忙的六親不認,只有周末能稍微休息一下。
“你說呢?”
裴南山聳聳肩,走在蘇樂然前面半步,微微側過頭來說:“那今兒好好吃點,我請你。”
蘇樂然說:“你少來了。我看你是又有事情要求我吧。”
裴南山領她到自助餐廳,199一位,她付錢的時候眼也不眨。直到跟着服務員在座位上坐下了,裴南山才腆着笑臉說:“确實有一件事,而且只有你能做到。”
蘇樂然一擡手:“放。”
“我們這不是要拍電影嗎?想做一期關于女性的主題采訪,所以我想……”
“少來,我可不會作為成功人士接受你們的采訪。”
“欸?樂然姐可不能在我們這個還不成熟的采訪裏出現。你得等我幾年,等我成熟了,給您做專訪。”
饒是刀子嘴如蘇樂然也忍不住被裴南山逗笑:“行行行,這麽跟我說話是吧。”
裴南山短促一笑,緊繃的嘴角暴露她的緊張:“唉,說認真的呢。能不能幫我找到陳婧。”
蘇樂然沒有着急回答。
她轉移了話題,嚷着說餓,和裴南山去餐臺拿了吃的,重新回到桌子上先墊了幾口吃的,獲得重新開口的力氣:“你是真的想要拍電影,還是想借着拍電影的名頭重新見到陳婧?”
裴南山讪讪一笑,不用話語,答案已經給到蘇樂然。
這間自助餐廳的炸雞翅做的不好,它們擺出來展示的太久,本該金黃酥脆的外殼已經軟軟的塌下去,面包粉裹在內層的雞肉也缺失水份,幹癟,柴,不好吃。
可是蘇樂然還是拿着叉子插着它,一邊吃一邊向裴南山補刀:“我可以幫你問,但是我必須要告訴你,陳婧有男朋友了。”
裴南山回應她的是和癟掉的雞翅沒有區別的幹巴巴的笑聲:“哦哦哦,是嗎。什麽時候的事情?”
“上個月。”蘇樂然回憶着,盡量詳實的告訴對方,“兩個人是在網吧打游戲的時候認識的。認識了也要四五個月了,他們天天在一起打游戲,上個月那男的表白了。”
“是男人?”
“對啊,當然是男人。陳婧又不是同性戀。”
“是網友嗎?”
“不是啊,他們兩個在一個網吧打游戲。說起來還挺搞笑的,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公會的,打副本的時候打着打着發現竟然是身邊的人。”
裴南山的手貼在大腿上,由膝蓋往大腿根的方向摸索,下意識地找褲子口袋想要掏出一根煙來,“這麽巧。”
“就是這麽巧。陳婧也說巧,說兩個人好有緣。”
裴南山恨蘇樂然此時此刻故意當個木頭。
“那男的多大了,是做什麽工作的?怎麽天天在網吧打游戲?”陳婧竟然還打游戲?裴南山沒法想象。
雞翅只剩下了兩根黏着撕不下來碎肉的骨頭,蘇樂然丢掉它,“他和蘇樂然一樣大。人家有正經工作的,是做游戲設計的,只是晚上去網吧玩游戲。再說了,陳婧也天天玩兒啊。”
蘇樂然說到陳婧也這麽做的時候,裴南山就沒有了辦法。
陳婧也這麽做,陳婧這麽做可以,但是對方不可以。這是裴南山這兩年來一直獨有的雙标。
盡管裴南山這兩年再也沒有見到陳婧,有關陳婧的消息偶爾還是會通過蘇樂然的口傳到裴南山的耳裏來。
陳婧離開了樟市去了川市,陳婧又從川市回了樟市,陳婧在樟市的廣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陳婧租了一個房子……
有關陳婧的樁樁件件,蘇樂然不常提,提了也不過是以上這類淺顯的消息,裴南山也不方便多問。
裴南山沒有摸到褲子口袋,在脫下來放到一邊椅子上的夾克口袋裏摸到了她想要的煙。
蘇樂然搶先一步制止:“餐廳裏不能抽煙。”
裴南山的舌尖抵着上颚,不滿地發出‘啧’一聲:“我出去抽個煙。”
蘇樂然沒有再阻攔。
她知道裴南山在煩什麽,只是現實如此,而且蘇樂然不明白裴南山對陳婧這種見不到卻仍然挂心的心理。她在愛她什麽?
對陳婧的一切,裴南山幾乎一無所知。
其實裴南山本人也不明白。
煙頭的紅色明明暗暗,裴南山蹲在商場的逃生樓道裏。她和蘇樂然在想同樣的問題。
她愛陳婧什麽?
她們并非生死之交,也談不上患難之交。兩個人只是在禮堂見過一面,裴南山對陳婧一見鐘情。可陳婧呢?陳婧是否愛她?
裴南山的眼前又出現那一天,給她們二人之間關系下判決那一天的陳婧。
她沒有感情的微笑讓裴南山覺得厭煩。
或許根本就沒有愛陳婧,或許早就不再愛陳婧。所謂的‘愛’,所謂的‘念念不忘’,不過都是不甘心在作祟。
從開始就是小說般的夢幻,但最終落得一個不再見面的結局。
‘是受不了吧,想要一個完整的告別。’
懷揣着這樣的心情抽完一根煙,裴南山知道自己必須得回去了。
蘇樂然已經吃完剛才拿好的第一盤子菜,裴南山回來的時候她正準備開始第二波進攻。
“還需要我幫你問陳婧嗎?”蘇樂然一手提着空蕩蕩的盤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機。
裴南山又想抽煙了。
口腔中殘存的尼古丁味道不斷誘惑着她,她舔了舔嘴唇,說:“問吧。也确實需要她,如果她願意的話。”
事情比蘇樂然和裴南山想象的都順利。
蘇樂然的消息剛發過去,陳婧隔了一個小時之後就輕而易舉地答應了這次的采訪。
接下來的日子,裴南山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明明非常想見陳婧,卻把陳婧的聯系方式交給同組的另外一名編導,讓她聯系陳婧。有關陳婧的部分,裴南山提前打了招呼,她一律不負責。
電影是女性主題,由幾位女性的采訪結合。
裴南山推脫掉陳婧,和同組的另外一名組員負責的是一個在職場裏受到排擠的普通白領女性,鄭茜。
鄭茜對自己能夠得到這次采訪機會,參加到裴南山她們的大學電影非常激動。她向裴南山她們确認很多次“我真的可以參加嗎?”,“真的是來問我的嗎?”。
在正式開始之前,裴南山把自己準備好的問題和鄭茜提前溝通,如果有不恰當的問題及時删改。
鄭茜聽得很認真,每一個問題都要和裴南山反複确認她們理解的是否一致。這讓原本淡定的裴南山開始發愁。她怕自己準備的問題不夠好,難以反映出鄭茜在片中‘透明人’的定位。
不過鄭茜和她持有相反意見。
采訪正式開始的時候,鄭茜由她的名字作為回答的切入點:“沒有人在意我的名字到底是什麽讀音,xī或者是qiàn,她們總是随便喊。喊久了,就沒有人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到現在,連我自己好像都分辨不出來我應該叫什麽了。”
裴南山躲在攝像機後面靜靜的聽。
“……不是單單被遺忘那麽簡單。一起去吃飯忘記我,我還在加班卻以為公司沒人關了燈,或者我做的方案被其他人拿去說是她們的功勞……這樣的事情很多,但并不是最可怕的。”
鄭茜抿了抿嘴唇,交疊在腿上的雙手因為緊張而揉搓,“最可怕的是,飯桌上少了一個位置,她們一起看向我,讓我離開。她們分明知道那是我做的方案,可是也仍然拿走,說這是團隊作用,感謝我在團隊裏的付出……”
采訪的同學說:“這也是一種霸淩吧。”
鄭茜的雙手絞在一起,僵直地脊背也顯出緊張,“我覺得……她們的這種霸淩并不是有意的。而是無意的。她們習慣了我總是退讓,習慣了我怎麽樣都無所謂,所以……所以她們才會這麽做。”
鄭茜和陳婧一樣。
她們都在用一種無力的方式适應着這個世界對她們的所作所為,無論那是否合理,是否公平,是否屬于欺淩。
裴南山覺得很累很累。
采訪結束後她回到導演在校外的工作室。
工作室裏彌漫着濃郁又清爽的柑橘味。裴南山如燕歸巢,蜷縮進沙發裏,臉埋在沙發靠背上。
一如兩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