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愛寶物

心愛寶物

裴南山在咖啡廳裏的行徑不用半個小時就傳到了她父母的耳朵裏。

踏進家門的時候,裴南山的爸爸把報紙卷起來,嗙嗙地敲桌子,“不像話!真的不像話!”

“南山,你怎麽回事呀?”女人,媽媽,聽到開門的聲音從客廳走過來,不分青紅皂白,不悅的聲音已經傳來。

裴南山站在門口,媽媽幾十年如一日的窈窕精致身影由遠及近。她不答話,只喊:“媽媽。”

“過來呢,你爸爸在生氣。”媽媽也不理她。

從門口到客廳,裴南山穿過一道沒有門的拱形門洞,她爸爸,裴松,坐在沙發上捏着報紙。

十月份的丘市已經開始冷,裴松更是怕冷的人,早早就穿上了藏藍的絨質睡衣。他從老花鏡後面瞟一眼裴南山,氣的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孽障!”

裴南山不應話。

她很久沒有看見父母。

裴松又老了一圈,臉上皮膚粗糙的好像磨砂紙,該長皺紋的地方是一點沒少長,蜈蚣似的攀着。他也瘦了,原本記憶裏裴松有一個挺挺的啤酒肚,和懷了七八個月大的孕婦差不多。可現在肚皮沒有了,睡衣空蕩蕩的,他一晃,睡衣也晃,灌進冷風。

蕭元,她的媽媽,領着裴南山來客廳後就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了。她的皮膚也有些松弛,臉上也有皺紋,鬓角邊的頭發白了,可是頭頂的沒有。顯然是平時沒有忘記染頭發。

裴南山是裴松和蕭元的老來女。

她們夫妻兩人在工作上就是志同道合的夥伴,結婚之後雙雙仍然沉醉在工作的魅力中無法自拔。一直到四十歲才有了裴南山這麽一個女兒。

不過因為夫妻倆對工作的狂熱,所以裴南山從小就是跟着保姆長大的。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怎麽認識自己的父母。

她和三天兩頭跟爸爸吵架的好友陸祺燃不一樣。裴南山沒有什麽和父母吵架的機會——面都見不上,哪來的時間吵架呢?

三四歲的時候裴南山記事,對媽媽蕭元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坐在家裏沙發上,主人翁姿态的美麗女人。

她當時問蕭元是誰,蕭元毫不意外,異常冷漠的說:“我是你媽。”

裴南山知道自己有個媽。也知道自己媽在忙着工作。她對這個設定很接受,見到蕭元時很開心。因為媽媽竟然是那樣一個大美人。

她企圖撲進媽媽懷裏撒嬌,但蕭元推開了她,嫌她身上一股汗味兒,臭。

在那之後,她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媽媽。裴松則是要到她十歲左右才給她留下印象的父親。

裴南山長這麽大,和父母最多的交流就是每個月初打生活費的時候。以前讀初中的時候是打電話表示收到彙款,後來再大一點就是發短信。到現在,她不需要父母的經濟支持了,一家三口幹脆不聯系。

裴南山和所有對父母失望的小孩兒一樣,在成長路上對父母從飽含期待,滿懷愛意,到自我懷疑,逐漸放棄。

有時候裴南山也想問問,她們對自己這麽不管不顧,生自己幹什麽呢?總不能是因為沒時間去流産吧?

“我給你安排的好好的男孩子,你怎麽那麽對人家!孽障!”裴松用報紙敲桌子的聲音喚回裴南山的思緒。

她看着裴松,露出一個微笑,但是仍然沒有說話。

裴松用報紙指着她,“你別給我搞什麽同性戀的名堂,你腦子有病啊?”

裴南山歪一歪頭,搜腸刮肚的想到了什麽:“你上班那公司,餘氏集團,董事長不就是同性戀嗎?她腦子也有病嗎?”

她記得報紙上刊登過新聞,好大的标題“餘氏董事長為愛入魔,戀人竟然是同性?”

內容她也看了,說是餘氏集團新上任的董事長在陽縣有一個女朋友,兩人如何如何如膠似漆。報紙上雖然沒有刊登照片,但是筆者描述的就像親眼所見,甚至和她倆住在一起似的。

“你提她幹什麽!我退休了!這些事情我哪知道!”

從裴松激動的反應來看,報紙上的事兒還是真的。裴南山抿了一下嘴巴,感嘆天下大同。

上一次裴南山和裴松聯系,是在三年前,也是為了她性取向的事情。

裴松那時不知從哪聽說裴南山在談同性戀,電話裏怒不可遏,要讓裴南山立刻回丘市結婚,否則就斷絕父女關系。裴南山斟酌了一會兒,其實也沒有覺得這個父女關系有斷不斷絕的必要。反正不斷絕,他們也是不聯系的。

不過裴南山仍然在電話裏解釋得口幹舌燥,最後留下一句“不要相信沒影兒的事情”作為收尾。

現在好了,舊事重來,還真是往事難忘啊。

裴南山心裏腹诽的暢快,面兒上不忘給她爸一點體面,免得他真惱火了,氣着心髒,顯得她不孝。“好,好,不提。是我的錯。”

“南山,你和我說,到底怎麽回事?小靳哪裏不好?”坐在單人沙發的蕭元開口。她有一把清亮的嗓子,說話前後鼻音分的非常清楚,不去做主持人有些可惜了。

裴南山站在父母面前,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手又摸到口袋裏的煙。沒點,她說:“您是說那個禿頂油膩男嗎?我不喜歡。”

“那你和媽媽老實說。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你……”

好奇怪,又好好笑。裴南山原本還算柔和的臉漸漸冷下來。難道不喜歡這個男人,就是喜歡女人了?這個世界哪有這麽非黑即白的事情,用一代表全部?

更何況喜歡女人難道是什麽犯法的事情?以至于蕭元連說都不敢說出那三個字。她那欲言又止的驚恐,好像‘同性戀’是一種得了就必死無疑的疾病,還具有強烈的傳染性。

裴南山在強烈的煩躁裏想到陳婧。

如果是她的話,她會怎麽做呢?

裴南山想象不到。想象不到的根源是她對于陳婧的了解過少。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了解陳婧。常堯安雖然嫌棄很多,但是對陳婧的習慣一應掌握。他知道陳婧睡着時會做噩夢,他知道陳婧初中的時候曾經打過舌釘,後來因為太疼了而且化膿就沒有留下它,他知道陳婧的經期,也知道陳婧經期的時候一定要喝濃濃的紅糖水,否則就會不舒服。

他知道陳婧所有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習慣。

常堯安這些所有的知道都讓裴南山抑制不住的惶恐不安。

他們一趟的高鐵停下之前,裴南山帶着一絲彼此都沒有察覺到的挑釁說:“你知道嗎?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

常堯安沒有接話,裴南山對着他眼神裏清澈的疑惑說:“我和陳婧是同月同日生哦,你看,這就是我們命裏注定的緣分。”

“什麽?你說的是她哪一個生日?她每年都要過兩個生日。”

在常堯安的驚訝和本能地反問中,那種自己的寶貝別人卻比自己更熟悉的惶恐不安和即将失去的感覺再一次湧入裴南山的心裏。

她兀自鎮定,梗着脖子說:“哪個有什麽重要的?你有嗎?你連一個生日都沒有和她同月同日呢。”

常堯安露出誇張的挫敗神情,嘴巴張的大大的,臉上其餘的五官扭在一起,落在裴南山眼裏也如同被奪走心愛寶物的孩子。

最後裴南山氣焰高漲,仿佛贏得了一場世間最難打的比賽,雄赳赳氣昂昂的留下常堯安一個人走了。

裴南山站在客廳裏,回想起早上自己的幼稚——和陳婧同一天生日成為她的秘密法寶,在她覺得完全失控之前給她留有一線絕招。她确實在那一刻讓常堯安吃驚。可是吃驚了又怎麽樣?

裴南山能想到後續,常堯安會和陳婧若無其事的提起來,陳婧也會後知後覺的回憶想起這件事,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哦,是啊。”然後這件事情就會被他們兩人翻篇,不再提起。

裴南山的驕傲勝利也淪為一個笑話,一個提都不會被提起的笑話,一個不會被人嘲諷,因為根本沒有人會想起來的笑話。

而記得這個笑話的只有裴南山自己,只有裴南山在得意,只有裴南山在驕傲,只有裴南山覺得自己掌握了這個法寶,就抓住了陳婧的命脈。

無力感像從天而降的一桶冰水,潑到裴南山的腦袋上。她在冰冷中顫抖,在原有的話題中激出一個新的話題:“……如果我是同性戀,又怎麽樣呢?我是同性戀,難道就不是你們的女兒了?”

她的回答對裴松和蕭元來說無異于一個肯定。

裴松猛地站起來,下一秒臉上五官迅速移位,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着報紙擡起胳膊。他的巴掌沒能打下來,蕭元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扶住他喊:“老裴!”

裴南山的心髒跟着猛地一抖,雙臂朝父親伸去試圖攙扶他,“爸爸,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是什麽意思都不再重要。

裴南山開着車,駕着裴松和蕭元夫妻二人匆匆趕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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