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幸福假花

幸福假花

陳婧帶着滿身的消毒水味和媽媽身上的味道從醫院裏走出來。

樟市秋日午後的陽光很亮,照在身上還有些熱。這股熱氣把陳婧骨子裏的寒意逼出來,陳婧眯着眼睛好像就能看到自己的身體升起白煙,寒氣走了之後熱氣又侵入,左右都有其他的東西想要侵占她。

“一個女人,不結婚,不生孩子,怎麽算一個完整的女人呢?”

媽媽的話還在身後追她。比寒意和熱氣都更霸道地鑽進陳婧的骨頭裏,它要融入進她的骨血裏,為她镌刻上烙印。

陳婧想到以前看哈利波特,貝拉在赫敏胳膊上刻下‘泥巴種’。當時赫敏如何痛苦,如何絕望她不記得了,她也忘記後來這個印記在赫敏身上有沒有消退。估計是消退了,陳婧總覺得哈利波特是一個充滿善良和正義的故事。沒道理這麽侮辱性的語言一直帶在赫敏身上。

但是‘不完整的女人’這幾個字在陳婧的胳膊上恐怕難以磨滅。

“爸爸他……這樣也值得結婚嗎?”陳婧有些累。

“你爸爸……”媽媽又要哭了,哽咽着顫抖着聲音說,“你爸爸這麽做一定有他的苦衷。你看他一個人在外面工作,多辛苦,多辛苦呀。還是有一個女人在身邊照顧他比較好。不然,不然媽媽也不放心……都是媽媽沒有用……”

眼淚是渾濁的,落下來是将要幹涸的小溪,還有水,但快要枯竭了。

自從三年前媽媽得知爸爸在外面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老婆和孩子,媽媽這兩年流了太多的眼淚。她每一次想起來,每一次要哭。每一次哭,就每一次給陳婧打電話。

她對陳婧道歉,說自己沒有能給她一個好的家庭,說這些全都是她的錯。

林黛玉下凡來為賈寶玉還淚,媽媽大概是為陳婧來還淚。

可惜陳婧不是賈寶玉,她除了找一卷紙幫媽媽擦掉眼淚外,行為和內心都沒有任何波動。

“和常堯安結婚吧。媽媽想看你結婚,想看我的小外孫。寶寶,去過你該過的幸福生活,別讓媽媽死了都覺得愧疚你,死了都閉不上眼睛,好不好?”

媽媽卑微到塵埃裏的聲音如鼓,擊在陳婧耳畔。這時候給她一只烏姆裏奇的羽毛筆,哈利波特坐在她身邊抄寫‘I must not tell lies’,她則在羊皮紙上把‘去過我該過的幸福生活’抄寫一百遍。寫到血肉模糊,寫到手掌穿孔,寫到和‘做完整女人’一起刻進骨髓。未來做基因檢測的時候都比別人多兩條DNA,一條叫做‘相夫教子’,一條叫做‘幸福人生’。

陳婧嘆了一口氣,在這條奔赴幸福的道路上偏偏想到最不該想到的一個人。

裴南山現在在做什麽呢?裴南山的話,會怎麽做呢?

陳婧也想象不到。想象不到的原因是她對裴南山的了解太少。

唐清。

陳婧記得這個名字,這個人是一個被化妝品腌入味兒的書法老師,也是裴南山的女朋友。

裴南山對唐清很好,是一種親密又疏離的好。裴南山會給唐清添果汁,知道走路的時候讓唐清走在內側,會把自己的皮夾克給唐清擋風,怕她着涼。

裴南山一直是很體貼的。

在大學裏的時候陳婧就知道,因為當時她是裴南山體貼的受益者。

如今這份體貼轉嫁給了別人,得益者自然也如泡在蜜罐,幸福的再濃的化妝品都遮不住。

唐清就是這樣。舉手投足,眉裏眼間都散發着幸福。

蘇樂然結婚的席面上,陳婧和常堯安被朋友問及婚期,話題不知怎麽就轉移到唐清和裴南山身上。

陳昕怡先說國內好像沒有這樣的法律支持,唐清在一邊接話說荷蘭和冰島都可以,不過在荷蘭領證比較複雜,要帶很多證明,冰島就很簡單,只要帶護照和未婚證明就可以。

她研究的很明白,當場就有人起哄問她們是不是要去國外領證。

唐清是怎麽回答的,陳婧不記得了。但是陳婧記得當時坐在唐清身邊的裴南山露出一個和她被問到結婚時極為相似的微笑。

想裴南山也沒有用。裴南山有她自己的女朋友,她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更何況這幾天已經做了太多荒唐的事情。

她故意越過唐清去幫裴南山點煙,在接到裴南山飛吻時故意大笑引人注目,在常堯安面前喊她‘寶貝’,在晚上大家一起的局裏故意和她喝同一杯酒。她不信裴南山心裏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能看出來的,從裴南山的眼睛裏。她能看出茫然,看出情/欲,看出克制和隐忍。

可是再多的情/欲又有什麽用呢?

唐清的臉頰像一朵漂亮的假花,中間是塑料質地,明黃色的尖刺般的花蕊,不知道用什麽染料把塑料染成鮮血般大紅的紅色花瓣舒展開,湊成一朵花,花朵下面紮手的綠枝讓整朵花看起來格外完整,又說不出的廉價。

她戴各種各樣的假珠寶,風一吹,她的紅寶石耳墜就跟着風飄飄搖搖,她大剌剌的用手按住耳墜,站在風裏對裴南山彎起眉眼笑。笑的時候眼睛裏亮閃閃的,自信和快樂昭然若揭,不加遮掩。

這就是唐清。

她是裴南山選擇的戀人,是能夠和裴南山并肩走向未來的愛人。她們活該快快樂樂,幸幸福福地走向未來。

而不是她,不是陷在泥沼裏掙紮着的陳婧。

可是她知道自己哪怕用烏姆裏奇的羽毛筆抄寫再多再多遍,寫到全身布滿烙印,寫到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她身上的“相夫教子”,“幸福生活”,她都不可能覺得幸福。

她獲得幸福的可能性在十三歲的時候早就被掐斷了。

手機鳴叫打斷陳婧,她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後接起來,語調柔柔:“喂?怎麽啦?”

“你和那個裴南山,你們同一天生日啊?”常堯安的聲音順着電流一道傳過來。

這是她選擇的戀人,是媽媽選擇和她并肩走向未來的人選。陳婧在電話這頭露出常堯安根本看不見的微笑:“哦,是啊。”

“我倆在回丘市的高鐵上遇見的,她還挺有意思。”常堯安很快帶過這個話題,轉而詢問陳婧在做什麽,媽媽的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

陳婧一一回答了。

媽媽身體這麽多年都是那個樣子,每天都不太好,每周下一次病危通知單,但是最後又都能搶救回來,總是有一種‘命不該絕’的運氣讓她能繼續在這個世界上茍延殘喘。

常堯安不擅長安慰,市面上常見的安慰話語被他搬了一套過來做口頭禪:“沒事兒,吉人自有天相,咱媽肯定能好起來的。”

陳婧在他說到‘咱媽’的時候就沒忍住笑,眼睛月牙似的彎,露出八顆白牙。

常堯安是有一種魔力的。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只要讓常堯安遇到,或者出現在常堯安的口中,立刻就能獲得一層喜感。哪怕這件事情再難過,再嚴肅,從常堯安的嘴巴裏說出來就有一種莫名其妙不正經的喜感。

“是,咱媽一定能好起來的。”陳婧學他的口吻。

常堯安在電話對面憨笑:“你他媽的,又學我。”

涼風拂過陳婧的面孔和牙齒,她瑟縮的合上嘴,這才發現上嘴唇有一層薄薄的皮黏在了牙床上。牙齒重歸溫暖,陳婧又攏一攏風衣外套。

現在輪到她問常堯安問題了。問他店裏的情況怎麽樣,問他店員有沒有偷懶,問他和裴南山都聊了什麽,怎麽會遇到。

常堯安也一一回答,說到裴南山的時候她說裴南山是回老家的。“她老家在丘市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是問她回老家幹什麽。”

“那我總不會問人家這個啊。”常堯安理直氣壯的時候會稍微壓低一些嗓音,聽起來更憨厚了,“反正就是我去高鐵站就碰見她了,然後我們還挨着坐。我的媽,你都不知道那女人嘴多不饒人。不過我最後下車的時候問她要了微信。”

陳婧少不了問一句要裴南山的微信幹什麽。

常堯安:“因為我覺得你們關系好像很好。我不是也有蘇樂然和陳昕怡的微信嗎?”

陳婧再次微笑起來:“我們不怎麽聯系的。”

“我知道啊,反正這幾年我是沒聽說過你和她聯系。但是我就是覺得你們關系很好。是吧?你們确實是關系很好吧。”

陳婧沒有說話,想起的是她和裴南山剛認識的時候。

“你什麽時候跟我表白啊?”

如果她當時沒有猶豫,如果她當時勇敢一丁點,問出這句話,她們兩個人現在肯定完全不同。

陳婧閉上眼睛,陽光刺得她眼皮發燙,眼前一片暗紅。她握着手機說:“常堯安,你什麽時候跟我求婚啊?”

常堯安被她話題的跳轉暈頭轉向:“啊?這跟我問你的有什麽關系?想結婚,随時啊。”

他說完又正色起來:“我爸媽早就催我們結婚了,不是你一直不想結婚嗎?如果你想的話,我現在就去買戒指。”

睜開眼睛,陳婧直視太陽。

紅與明黃之中,陳婧看見無數道燦爛的陽光刺入自己的眼睛裏,五彩缤紛的黑色還真的存在在這個世界。

陳婧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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