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請柬
請柬
裴南山開始處理一些她父母遺留下來的事情。比如注銷戶口,比如遺産繼承,比如房屋轉賣。
事情不難辦,只是瑣碎。
這幾天她都穿梭在各個辦事大廳。陳婧有時候陪她,有時候不陪。
陳婧陪她辦完事,她們通常會在辦事大廳邊上找一家小飯店吃飯。這些年陳婧吃飯的口味還是沒有改變,喜歡口味重的東西。
裴南山也是。
滾燙的土豆粉恨不得加一整罐辣油,裴南山吃的滿嘴通紅,被熱氣燙着口腔,說話都含糊:“這個辣椒油肯定是假的,裏面肯定全都是紅色素。”
“一點都不辣。”陳婧滿嘴通紅的接話,語氣自然,“下次不來這家吃了。”
“就是,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裴南山嘟嘟哝哝的,先是說味道不辣,又說土豆粉不夠勁道,再說配菜也很少。總之這一頓飯,沒有一點她滿意的地方。
秉持着不浪費的原則,兩個人努力把一碗粉吃完了。
碗裏漂浮着紅色素湯,裴南山用餐巾紙一擦嘴,滿紙豔麗麗的塑料紅色。她說:“我想說很荒謬的話。”
“什麽?”
裴南山揉揉肚子,“我吃不下了。”
陳婧看着她,沒有找到荒謬的根源。
裴南山繼續說:“我沒吃飽。”
“什麽。”陳婧眼睛彎彎,帶着笑,“好荒謬呀。我們要不要再去吃點別的?”
裴南山回答的時候已經和陳婧走出店裏,“不要了。晚一點再吃吧。”
外面下了雨。
兩個人出門前都沒有預料到會下雨,因此誰也沒有帶傘。裴南山雙手揣在口袋裏,看看天又看看陳婧。陳婧做出同樣的動作後和裴南山異口同聲:“走吧。”
裴南山始終記得父母葬禮那一天的雨打到身上疼的她直不起腰,而現在雨落到她的頭上,身上,她卻沒有感覺到這一場雨的尖銳。這一場雨和那一場截然不同。這一場雨還是細密的,但是綿軟。它有些像是陳婧的脾氣:沒有脾氣。
陳婧走在她的身邊,話不多,很安靜,時不時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回複消息。在手機上敲字的手指活動的越來越慢,裴南山比她本人率先發現她的手指被軟綿的秋雨凍得通紅。
“我去給你買副手套吧。”裴南山說完就覺得自己失去浪漫能力。
正确做法應該是趁陳婧收回手機的一刻握住她的手,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裏。
裴南山盯着陳婧紅彤彤的,粗粗的手指,又想到浪漫的反義詞并不是現實,而是流氓。
陳婧先把手機放回自己的口袋裏,再看看自己的手,對着它哈一口氣,“沒關系。我有手套的,只是今天沒有帶。”
握手算耍流氓嗎?裴南山的視線還停留在陳婧的手上。陳婧的手指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就變得臃腫,像一根根長勢很好的水蘿蔔,不知道握上去會不會和水蘿蔔有同樣硬邦邦的感覺。
大概率是不會的。裴南山很快在心裏反駁自己,陳婧的手指只是看上去像水蘿蔔,但應該還是軟的,是肉乎乎的,是舒服的。
陳婧問她:“怎麽了?”
裴南山舔了舔嘴唇,“我想握你的手。”
“握呀。”陳婧的話帶着笑音,裴南山的視線還沒有挪開,但已經能想到陳婧微笑的樣子:她的粉底會嵌在臉上的皺紋裏,每一道紋路都很清晰,交通局如果按照這個标準來規劃道路,那麽就不可能出現早晚高峰的擁堵。
陳婧的手朝裴南山伸過來,掌心也被凍得通紅,承在命運密碼的掌紋大剌剌的露給裴南山看。她不怕裴南山知道自己的未來,也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在出賣自己的未來。
裴南山的手很單薄,手指也很細,指甲光禿禿的。小時候她的音樂老師曾經誇她的手長得好看,但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希望她能夠讓她父母送她去音樂老師私下開設的補習班學鋼琴。
後來裴南山當然也沒有能夠去學鋼琴。裴松和蕭元不會在她的課外班上多花一點功夫,因為他們知道除了房産和金錢之外,裴南山沒有皇位需要繼承,她不需要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此時這一雙曾被音樂老師功利性贊美過的手貼到另一雙和她截然不同的手上。裴南山沒有感受到溫暖,只覺得自己手握冰塊。但陳婧的手确實和她想象中的一樣,軟軟的,肉乎乎的,握起來很舒服。
是不一樣。
裴南山又想到唐清。
從前和唐清在一起,裴南山也覺得自己真愛她的。否則在一起那麽久幹嘛呢?否則為什麽不去和別人在一起呢?反正她換女朋友的速度那麽快,快的有一時都不記得身邊人叫什麽。總之不是叫‘寶貝’,就是‘親愛的’,總有一個名字能叫的她們高興。
如果不是因為真正的愛,裴南山不會和誰在一起一年兩個月零六天那麽久。所以她在蘇樂然婚禮上再次見到陳婧時會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讓自己不要忘記她現在愛的人到底是誰。
但是陳婧來了,陳婧還是跑到她心裏來了。
莫名其妙的。
裴南山已經有好多年不去糾結自己到底愛不愛陳婧,尤其是身邊有唐清的這一年。她覺得沒有什麽可以去糾結的了。她們交往的第一個月,唐清就暢想過未來她們結婚的樣子,說要去冰島,要去芬蘭。裴南山就坐在沙發上聽。聽着聽着她就覺得真好。唐清真好。
可是陳婧來了。裴南山哪怕什麽都沒有做,也覺得自己在唐清面前直不起腰來,低了一個頭。
更不用說在葬禮上裴南山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但是陳婧一出現,哪怕她的人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只是那股柑橘的味道鑽進鼻腔裏,裴南山和世界斷掉的聯系就再度恢複了。
陳婧不用說什麽,也什麽都不用說,裴南山知道自己要怎麽去向她尋求想要的安慰。
這就是陳婧和唐清最大的不同了。
“你呆呆的。”陳婧輕輕捏一捏她的手,“是累了嗎?”
裴南山的喉結滾動一下,發出一個‘嗯’。
“我們回去吧,回去睡覺吧。”陳婧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裏。她的動作做的那麽自然,和唐清當時做的一模一樣。
裴南山跟在陳婧身邊,魂兒丢了。她恍惚有一種感覺,好像陳婧一直以來都是她的女朋友。大學時代生日那天的告白她沒有改口,她說出來了,得到了陳婧的答應。
魂兒就這麽飄蕩着,除了在裴南山的身體裏哪兒都去了一趟。
回到裴南山家門口的時候它也沒有回來,讓丢了魂的裴南山說出一句:“陳婧,我明天要走了。”
“這麽快啊。”陳婧從另外一個口袋裏拿出家門鑰匙。哪怕這時候陳婧都沒有松開裴南山的手,“你買票了嗎?”
“買了。”裴南山聽到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還有點兒啞,“明天早上十點的票。”
陳婧把嘴巴撅起來:“哦,那我去送你。”
“明天的票還挺多的,很好買。我買的時候說車票還很富裕。”裴南山和陳婧進門,陳婧落在後面,負責把大門關上,冷風擋在外面。
她聽裴南山的話聽到一半沒了後文,轉過頭去等她。
裴南山站在客廳裏,手和面部表情全不聽她的指揮,她像是被夢魇魇住了,又像是有人為她的手綁了絲線,正在提起,裴南山的手擡到半空中,不知道應該落下還是繼續。
迷茫的時候,陳婧聽到裴南山說:“陳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陳婧的嘴唇張張合合好幾次,想說什麽最終又化作一聲嘆息。
裴南山從她的嘆息裏聽到了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但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現在裴南山是恢複了單身,可是常堯安仍然每天下午會給陳婧打一個電話。陳婧接電話的時候通常會避開裴南山,但是這座房子的隔音沒有那麽好,它沒有辦法完全把陳婧的話隔斷。
裴南山曾經聽到她說:“我陪陪裴南山。”
常堯安不知道說了什麽,陳婧就笑起來:“你有病啊,我不是結巴。”
結合上下文,常堯安的話很快就在裴南山的腦海裏自動補全:‘你怎麽結巴了?’
陳婧和常堯安打電話的時候經常笑。笑聲快樂的,但是壓得很低,不希望被第三個人聽見。她和裴南山在一起的時候就沒有這麽經常笑,笑起來也是溫柔的微笑,帶着拒她千裏的感覺。
每到這時候裴南山就會胸悶氣短。
陳婧分明是她先喜歡的。那個小孩子又從她的心裏跑出來。
“我……”回到現在,陳婧松開裴南山的手,從她留在裴南山家裏的小包裏翻出一張薄薄的卡紙。
裴南山知道那是什麽,一年之前她在蘇樂然的手中接到過。當時唐清還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抽煙。
‘好荒謬啊。’比起剛才吃飯的時候自己說的話還要荒謬。裴南山想。
“時間還早呢,要到明年二月。不過……先給你吧。”陳婧省略的是什麽,陳婧提前遞給她請柬的動機是什麽,裴南山一清二楚。
她舔了舔嘴唇,面前陳婧的請柬是喜悅的大紅色。裴南山讨厭大紅色,但還是接了下來:“我一定準時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