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陳耀輝得意洋洋地打量着他。
“你小子挺能耐啊, 找了這麽有來頭的富家女?不愧是從你媽肚子裏鑽出來的種,幹的都他媽是一個勾當。”
他見簡尋不動,笑嘻嘻地上前, 伸出手想要拍他的肩膀。
簡尋揚臂閃過, 目光陰沉地盯着陳耀輝,沒料到他真敢跟蹤尾随。
他眼波輕擺,陳耀輝冷笑:“不用看了,你媽今晚沒空過來收拾你。老子今天就是特地來慰問慰問你這便宜兒子,高三開學更緊張了吧?看你又瘦了不少,手裏攥那麽多錢也不給自己買點好的?”
他陰恻恻地笑着,也不跟簡尋說太多廢話,三言兩語把來意說了出來。
馮婉萍在村裏有熟人, 自然時刻關注着村股分紅的動态。他們之前消停沒再來南禺鬧,不是因為拿簡尋沒辦法又或真給少年三言兩語唬住。他們精明過人, 自然懂得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只等獵物稍不留神, 便能張嘴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高三學習緊張,你又忙着泡妞。”他轉眸掃了眼綠意盎然的小區環境, 仰頭,間距極開闊的幾棟樓房林立其中,正向江面, 任誰都知曉住在這裏的主人非富即貴。
“你找了個有錢人,開銷大一點很正常。這麽着,你先給我兩萬, 最近你媽打算盤個店面,這樣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只要我們好過,你也好過,不是麽?”
簡尋臉色煞白,努力抑制着胸腔的怒意,嗓音冷啞地擠出一句:“我沒錢。”
“放你媽的屁。”陳耀輝忽然發起狠來,簡尋也沒防備,忽而被他扣住了脖子,肩膀猛一受力,稍稍下沉,再想要反抗已沒有多少餘地。
男人濃眉蹙起,狡猾陰纨的目光掃量着簡尋,身上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你以為學人放狠話砸個破酒瓶多牛逼?你他媽不去打聽打聽我陳三爺在道上是做什麽的?個生瓜蛋子毛都沒長全,跟老子鬥狠?”
陳耀輝不斷收攏五指,牢牢擒固着簡尋。
他雖然比簡尋還要矮上大半個頭,可勝在一身橫肉,更有多不勝數的鬥毆經歷,深知如何鉗制別人的行動能力。
“我告訴你,你他媽再犯軸,老子天天去你學校堵你。不僅去學校,老子還到你小女朋友家門口堵,看咱倆誰先玩完兒!”他陰狠地笑了起來,又意味深長地瞪着簡尋,從他瞬時僵硬的表情捕捉到了有利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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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細皮嫩肉的,還是雛兒吧?要不我先給她□□替你嘗嘗鮮,調教調教,以後也好讓你爽一把。”
他滿口污言穢語,簡尋怒極擡肘擊去,可卻被他輕易躲過,更加證實了心中的揣測。
這時的簡尋還太年輕,手段太稚嫩,更不能輕而易舉地隐藏內心所想,再雲淡風輕地将其湮滅在彈指之間。
他的顧慮,他的軟肋,他不可觸及的秘密,被老辣狠毒的成年人敏銳地捕捉在手,更牢牢地捏在了指間,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令他一時間無法反抗。
“你敢。”簡尋怒視着陳耀輝,語氣冷森森的,大有魚死網破之勢。
男人被他瞪得心底一墜,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十八歲少年會有的狠厲神情。
可他強作無所謂,嘴硬道:“只要你老老實實把錢交出來,大家都好過。”
簡尋冷嗤:“叫馮婉萍去賣,再不行,你去。”
這樣的回答顯然惹惱了陳耀輝。
他并不清楚簡尋被迫簽下的那份文件,只能想當然地以為某一份巨額財富被少年私吞。
馮婉萍不知簡烨偉底子,與陳耀輝密謀時常言過其實,兩人本以為能空手套白狼,誰知中途冒出份遺囑,生生将他們的妄想粉碎。
“我他媽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陳耀輝怒目相視,一把揪住簡尋的領口,猛地揚手,一掌就要劈下來。
“住手!幹什麽呢?”
身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一剎打斷了陳耀輝的狠勁。
他懸着胳膊,怒視來人,卻見制服備裝的安保提了電棍往這邊跑。
而他身後跟着驚恐萬分的司遙。
陳耀輝只為求財,本意沒打算在此招惹禍端。
泥地裏摸爬滾打的人最懂審時度勢,這附近每天都有巡邏的警車,他犯不着太招搖。
他不待保安持棍跑到跟前,狠狠推了把簡尋,拔身朝後跑沒了影。
司遙輕喘着,終于在簡尋跟前停下步子。
她不安而擔憂地望着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簡尋的世界好似在這一剎瞬間崩塌,破碎,可憐的自尊矍然間被碾成粉末。
周遭的一切像是浸泡在水裏的老照片,逐漸逐漸褪去鮮活的本色,化作了灰蒙蒙白茫茫的一團陰影,朦胧而緩慢地流淌,最終離他而去。
就像馮婉萍提着行李箱頭也不回摔門而去那天,他迎着簡烨偉陰怒的臉色,哭喊媽媽別走,可他什麽也留不住。
耳畔有保安的詢問,他依稀聽見司遙在跟那人簡短解釋一番,過後,空蕩蕩的行人道又只剩下他們。
“簡尋?”司遙輕聲喊他。
他僵立着,神思仿似驅動不了麻木的軀體。
司遙輕輕撫了撫他的胳膊,順着單薄的衣袖往下,她溫熱柔軟的指腹輕觸着他的皮膚,好似逢春化開的冰團,他的知覺一點點地回攏。
“簡尋……”她小心翼翼地虛握着他的手腕,“你沒事吧?”
他緩慢地半阖着眼,粗重地呼吸,沉默搖頭。
“那個人,是誰啊?”司遙關切地望着他,“……還好我回來及時。”
她慢吞吞地從書袋裏掏出一袋三明治,遲疑着遞到他面前,“我本來打算晚修給你的,結果做題做太久一時間忘了……我剛才想看你有沒有走遠,結果……”
簡尋機械般伸出手,接住了三明治,語氣毫無起伏地說了聲謝謝,轉身打算離開。
司遙的五指甫一抓空,她怔了怔,忙喊住他:“簡尋……”
他步子頓住,消沉而孤單的背影被路燈拉扯得愈加瘦削。他喉結輕動,眼底的絕望掀起了一陣風暴,猶如自取滅亡的死士。
他嗓音喑啞:“陪我坐一會兒,可以麽?”
-
簡烨偉剛癱在床上那陣子,馮婉萍也老實過幾天。
她開始關心家裏的雜事,找保姆、安排瑣事,照例在酒樓上下班,只是家裏的錢都被她牢牢攥在手裏。
簡尋那時候正在備戰中考,他成績好,沒有參加什麽亂七八糟的補習班,又是義務教育階段花不了幾個錢,母子二人暫且相安無事。
到後來,馮婉萍難耐本性,鮮少再回家,鐘點工問簡尋要錢,支支吾吾說已經拖欠快一周沒結算。
他只得去酒樓找人,新來的收銀小妹一臉茫然,輾轉打聽,簡尋才知道馮婉萍已換了工作,如今在鬧市區一家KTV當領班。
等到簡尋找去那裏,才知道這家KTV成分複雜,門外全是穿着清涼妖嬈的年輕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紛紛對簡尋投來不懷好意的笑。
他硬着頭皮找了個面善些的啤酒妹去傳話,沒說身份,只說找她有急事。不一會兒,馮婉萍醉意熏天地踉跄而來,一巴掌推到他臉上喊他滾。
錢當然沒要到,不過鐘點工後來也沒再跟簡尋提這事,不知是否跟馮婉萍私下有過溝通。
他去KTV那晚正好被學校某些小混混撞見,謠言便這樣傳了出去,最後變成了桃色緋聞,有人說親眼看到簡尋去紅燈區叫三陪,夜不歸宿流連風月,鬧得滿校沸沸揚揚。
簡尋被校領導叫去問話,辦公室暗不透風,大腹便便的禿頂男陰沉着臉,逼迫他把不堪家事說了一遍又一遍,聽到馮婉萍的名字,面上卻閃爍着暧昧的神色。
最後還是班主任來解圍做保證,這才把他領走,路上沉默嘆氣,讓他好好學習別多想,簡尋緊繃着腮幫子,只能咬着牙點頭,說不出半句話。
再後來,就是馮婉萍跟簡尋那次退學談判。
她被簡尋唬住,找KTV那幫沒念過幾本書的小妹打聽,囫囵得知未成年人保護法,只得不甘不願地給了些錢,跟新情郎遠走他鄉。
簡尋沒再見過她,逐漸學會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有次在打零工的士多店外偶遇酒樓熟人,那人假熱心,跟他提起曾在深港關外見過馮婉萍,手裏的錢好像已被男人卷走,那次還找她借錢買盒飯,反正過得不太如意。
簡尋聽後心如止水,擡頭看着馬路對面的破舊民房,二樓家中那扇常年敞開的小窗戶,似乎從這裏也能聞到将死之人散發的異味。
不久後馮婉萍灰溜溜地回了揚城,幹回老本行,在北邊一個城郊交界的小鎮開了間發廊,懶惰貪婪的人依舊只願做皮肉生意,或許就是在那裏認識了陳耀輝。
當然,這是簡尋的推測,他從來不好奇馮婉萍的去向,更不想她來打攪他的生活。
臨江大道旁綿長的林蔭道,兩個小小的人影靠坐在一起。
簡尋微微塌着肩膀,以沉默将這段塵封在心底的肮髒往事劃下句話。
他忍了又忍,仍然不敢将陳耀輝的身份和盤托出,更不願讓司遙聽悉那張臭嘴裏冒出的侮辱,那些對美好純真的污言穢語,哪怕是回想也令他不堪重負。
他只說不認識,可能是馮婉萍找來挑釁的無賴。
他沒有更多的勇氣把所有不堪暴露在司遙面前,他害怕她恐懼後怕,擔憂她逃避猶疑,從此兩人分道揚镳。
司遙起先難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緊緊埋低頭,不敢讓簡尋瞧出端倪。
過後,說不清是心疼多還是憤怒多,又或是感慨這對所謂父母的難以理喻。她從小浸泡在濃厚的愛意裏,父母、親人、長輩,她生在一個大家族,又是家族裏排行老幺的小妹,自然備受寵愛。
她聽到簡尋說起母親當年決然離去,本以為之後會是他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故事。
沒想到他轉身踏進的是地獄,而不是所謂的家庭溫情合歡劇。
他沉默,她嘆息。
夜風掠過這片陷入黑暗的綠茵,不遠處的跑道上仍有勻速經過的身影。這是揚城的最中心,也被奉為城市最宜居的地區。
司遙從小生活在這一帶,從來沒有深刻領悟到人性的惡。
她轉眸看向簡尋,饒是充滿愛意能量的人也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語。
這都是徒勞,是虛僞,是不痛不癢高高在上的施舍,她改變不了簡尋糟糕的過去,更無法在當下施以不恰當的援助。
而或許,在有可能的未來,在這不可能的夜晚……
她輕輕湊上前,一陣淡香迎來,卷起簡尋的思緒,令他抑制不住地轉過臉。
目光在幽暗的路燈下交纏,對視得太過突然,兩人的眼底都劃過一絲異色。
揚城三月,潮濕的季節,漫天飛卷薄薄纖纖不可見的水霧,像籠罩在兩人身上的淺淡光芒,既然摸不着,便更生出了濃重的不甘。
薄荷味,蜜桃味,清冽而微沉的水汽萦繞在咫尺之間。
司遙鼓起勇氣,又湊前一些,聲音貼近:“簡尋,你以後會有一個家,再也不會孤零零一個人。”
夜色裏,簡尋眼神微變,深沉如井,卻又在無盡的漆墨當中綻開了點點星光。
“或許吧。”
他悲觀地說着,面上卻帶了絲淺淺的笑意。
小小的人兒似乎尚且無法立下不可違逆的諾言,笨拙地表達着盛烈的情感,小心翼翼維護彼此的自尊,怕傷害,怕過界,怕求而不得,怕得不償失,怕會錯意,怕不能到所謂的永遠,忽略了眼前的朝夕。
司遙語氣認真:“你會的,簡尋。”
不遠處的地标驟然變換了刺目的光,照亮司遙的臉。
她眼裏水波盈盈,泛着濕漉漉的光,圓潤的紅唇邊挂着淡笑,那光源映在她身上,仿若神女的聖光。
少年喉結輕滾,抑制着心底的一陣呼之欲出的沖動。
他忽而站起身,轉眸看向幽深的江面,低聲道:“我送你回去,太晚了。”
司遙恍然憬悟,忙抓起書袋點點頭。
簡尋高大的身子掠過一束束光暈,她此際困意上湧,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後,穿過階梯,步過馬路,最後,他目送她慢吞吞地走進了小區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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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尋被迫搬到學校住宿。
因他有一次晚修離校,在馬路邊見着了馮婉萍和陳耀輝。
他轉身躲進校門,在操場等待月落日升,整宿沒合眼。
高考将至,他無暇分心,學校反而成了短暫的避風港。
簡尋拿集團獎學金,轉學過來便說好了減免一切學雜生活費,安排他住宿舍,只是他最開始沒點頭。
李天銘雖然詫異他突然提出申請,但心想這孩子一向自覺,應當也考慮在學校方便靜心複習,由此很快批了手續。
二中住宿生不算多,校舍環境比較簡陋,但尚算幹淨,事實上,除了要與旁人空間共享之外,住宿舍比在城中村強得多。
他住學校,沒辦法再外出打工賺生活費,饑一頓飽一頓掰着飯卡上可憐巴巴的餘額喝湯拌飯,仍然咬着牙不肯露怯半分。
後來,簡尋跟老師申請周末使用學校機房,年級第一開口,領導總能破例,他心底已有了賺錢的門路。
簡尋住校後,司遙跟他的來往愈加頻繁。
兩人時常湊在一塊做題,放學後稍稍拖慢速度,便會一同去飯堂。
張承宜不懷好意地揶揄過幾次,都被司遙堵了回去。
後來,司遙隐隐瞧出簡尋捉襟見肘,在吃飯時也格外苛待自己,屢次逼問他不答,她自有辦法。
司遙往往點很多菜,坐下後裝作懊惱地“哎呀”感嘆,說自己什麽都想吃,一不小心點太多了。
為了不浪費,她不斷往簡尋碗裏夾菜,他不吃也得吃,否則就是浪費糧食。
簡尋冷淡觑她,安靜地握着筷子等她當搬運工,不說破,默默接受司遙的好意,最後見她眉眼彎彎,心滿意足地夾了塊肉塞進嘴裏,鼓起的粉腮像只進食的小動物,令他賞心悅目。
兩人吃飯時很安靜。
簡尋身上沒有不好的習慣,緩下節奏來,吃飯慢條斯理。
他的教養和舉止得體到令人看不出半點破綻,在學校裏,每個人都穿着統一的校服,如同司嘉年所言,在這段時期,沒有人可以憑借外表判定出身。
可是,他明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孤零零地學着生存、處世。
沒人教他該如何讨好,如何讓人喜歡,他從來冷冰冰,冰冰冷,又因天賦異禀,透着些傲慢不可一世。
越偏僻的地方越狹隘,渺小的人無法理解超脫尋常的存在,所以,他在南禺受盡冷眼,更被視作怪胎。
而在揚城,同學們心口如一地稱贊他為大神,虛心請教,由衷佩服,他不再是那個支離破碎沒爹沒娘,身纏風月緋聞的異類。
出身不同,身世相悖,兩個世界的碰撞,在外人眼裏看來異常和諧。學校裏有些流言蜚語,可司遙不在乎,簡尋更無所謂。
他們從沒說破,難抵隐秘的情愫破繭欲出……
高考無聲無息落幕。
考完理綜的那天下午,漫天飛揚着高中三年汗水和眼淚化作的紙頁。
簌簌然從天空飄揚而下,畢業生的心弦松下,連空氣都飄起清甜的氣味。
司遙找不見簡尋,穿過每一層考場教室,有些氣喘籲籲,最後停在四班門外。
空曠的屋子,桌椅板凳整齊得像沒人在這交付過青春的答卷。
六月天,揚城已進入漫長的潮熱夏季,司遙鬓邊染了層薄薄的汗。
她最後在熟悉而危險的天臺找到了簡尋的身影。
他孤冷地站在圍欄邊,手底下壓着那本被他反複翻閱的雪萊詩選。
這幾日打響了臺風預警,下午開始,揚城驟然起風。
肆意的風潮從四面八方湧來,不斷掠過少年颀長的身軀,翻動他的校服衣擺。
他像是詩句中那盛氣淩人所向披靡的王,站在獵獵風中,即将迎來屬于他的大時代。
“簡尋。”她在他身後小聲問,“他們在說畢業聚會的事情,你有想法嗎?”
簡尋側眸看她,他臉上有一陣鮮明的快意,好似那揮之不去的陰霾正在逐漸消散,而這晦暗的高中時期總算要與他作別。
“沒想法。”他撩了撩唇,司遙能察覺到他心情愉悅。
“你去麽?”他又問。
司遙一怔,随即慢慢點了點頭,“高中三年,也得要好好告別才是。”
他說:“你去我就去。”
司遙紅了臉。